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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秋飛快地接過紙包,縮著手捧著。
是爐餅,放到鼻前聞了聞,真香,羊肉味兒的!饒是心裡饞得緊,面上也嗔道:「您買這個幹啥,我在府里啥吃不到……我就吃一個,剩下一個您拿回去給娘也嘗嘗。」
「不用,給她也買了,你趁熱先一個,別叫那婆子看到。」
晴秋笑了一下,背過身去,低頭吃餅。
沈伯友叫她慢點吃,又笑著說:「還有件喜事要告訴你,上兩個月家裡給你哥說了媳婦。」
喔……晴秋叫熱乎乎的爐餅勾走了大半心思,心裡還想著,說媳婦了末了頓悟,沈天賜今年二十有四了,早該到了年紀。
便笑著說恭喜,又問是誰家的姑娘,多大了。
說起兒媳,沈伯友難掩得意:「她是花枝縣生人,家裡是佃戶,但也租著百來畝的地,從小吃穿不愁的,今年十九,已過了文定。」
農人嫁娶儀程簡單,過了文定後一兩個月拜堂也是有的。
「上月家裡特地將你娘那屋的檁子重新換了,又新修葺了兩間廂房,算是迎你大嫂進門……里外里,花了有兩吊錢呢。」
父親話裡有話,晴秋卻好像沒聽明白似的,低下頭道:「哥哥娶妻,我打心裡為他高興,只是爹爹你也看到了,我在這宅子裡,萬事都做不了主,又沒得好門路央求,只怕出不去,喝不了他的喜酒。」
「那是的,這府上規矩多大呢!」沈伯友環顧看著穆府敦實、寬敞的宅門,以及門上往來賓客無不是穿裘帶帽、輝煌富貴之流,無不感慨地說道:「當初送你過來,你娘哭了足有半月,在家都不准提起你的名字,一提就掉眼淚,說把你賣進苦窩子裡。要我看,你在這府里,管吃管喝,還管做新衣裳,每個月也有三百大錢,比我們村莊上的人還輕省呢!」
晴秋聞言心裡一澀,嘴裡的羊肉都不香了——輕省嚒
從前在下人房時,每天天不亮就得從冷炕上爬起來,籠火、洗衣、到處打支應,一刻不歇,主子們吃好了,才輪到他們,也只是一人一個摻了豆面的黍米餅子。
哪怕就是來了燕雙飛,也是日夜提醒吊膽,恐怕行差踏錯一步,再回到大冬天冷水洗衣裳的境地去。
……
晴秋從衣襟里掏出一個小荷包,倒出兩粒銀角子,算了算,又倒出一把銅錢,交給沈伯友:「我手裡也就這些余錢,爹爹看著給家裡使,新嫂子進門,別虧待了人家。」
沈伯友搓了搓頭皮,到底一言不發,接過了這把錢,打眼一數,就知起碼有一吊錢。
四十來歲的老漢,沉默寡言大半輩子,忽巴拉上門和閨女要錢,總覺得抹不開面子,但這的確又是沈伯友此番的目的——他的秋容聰明,不用他怎麼張嘴就解開錢袋子,委實護住他這張老臉。
「秋容,你放心,這錢將來你哥還不上,爹爹給你補上。」沈伯友看著晴秋的眼睛,承諾道。
晴秋臉色淡淡的,沒有表態。打她長大懂事後認清了沈天賜的為人脾性,便知這承諾無論應還是不應,都和他是否會還錢,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大約也想起自己兒子的脾性,沈伯友老臉一紅,連忙解釋:「這錢我拿回去就給人結工錢,絕不過他手裡。話也說回來,新修葺了房子,等過兩年你回家來,也有地方住不是」
晴秋笑了笑,胡亂頷首。
再過兩年,她也快十五,哥哥說不定還有了孩子,果真還會有她的地方嗎
不過再怎樣計較,與爹娘是無礙的,尤其是娘,如今家裡來了嫂子,讓她開心一點,娘是不是也會開心一點
……
又寒暄了幾句,礙於會面時候有限,父女二人只得作別。
臨走,沈伯友鄭重道:「秋容,你在這府里再挨兩年,等你出來,爹爹先不給你著急定親,叫你在家先舒舒服服當兩年小姑子,和你娘揍伴!」
晴秋杏核一樣的眼睛裡立刻盛滿了汪汪的水,含淚道:「好,爹爹,有你這句話,我就有的盼了!」
「欸,不哭不哭,閨女大了,不興哭鼻子……好了,好了,你也回去罷,省得叫那門房上的幾個姑奶奶說嘴。」
……
沈伯友佝僂著肩膀,步履匆匆走遠了,間或回頭,見女兒小小一抹身影,仍舊矗立在宅門口。
晴秋捧著剩下的那隻爐餅,靜靜立著,冷風呼呼地往身上卷,唯有手裡的這一絲熱乎氣,慰藉著心腑,也催疼著凍傷。
自打進府也有三年多了,日子全都在這四面牆中打轉,連頭頂上的天都是方方正正的,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在石頭村的情形,然而此刻,晴秋,或者說沈秋容,靜靜矗立在長街一角,倒都盡數想了起來。
……
呵了呵手,羊肉爐餅在寒冷的冬天,到底扛不住幾刻鐘,徹底涼透了。
*
晴秋疾步走回燕雙飛。
現如今冬時令已至,園中蕭瑟,樹根子底下都埋著殘雪,偌大一方天地,目下無人,只冷風呼呼颳得緊。
她心裡還琢磨著事兒,難免晃神,轉過月亮門,「嘭」一下眼底一黑,撞到了人。
她其實倒沒怎麼樣,只灌進滿鼻子爛羊毛味兒,倒是那個被撞的「嚯!」一聲吊起了嗓子,炸了毛的貓似的離她三尺遠——聽著是個男人,不,男孩的聲音,粗嘎中帶著些許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