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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敏鴻似乎是被晴秋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猛地回頭,眼珠兒眨了眨, 才搖搖頭。
以己度人, 晴秋也明白,這個時候是吃不下的, 卻仍舊勸道:「好歹沾沾唇,一路奔波,若不好好修養,作出病來可怎麼好」
說道「病」之一字,似乎戳到鴻哥兒心口痛處——他本就是為母親的病求醫離家,沒想到這一走,竟誤了這許多!
穆敏鴻怔怔地杵在地上,仿佛失了魂一般,連擦拭新棺都忘記了。
阿彌陀佛,是我的罪過,晴秋腹中念佛,又恐鴻哥兒將痛楚窩在心裡難抒,忙上前一步,道:「哥兒要哭就哭出來罷,憋壞了可——鴻哥兒!小棗,快來!」
那麼高的年輕男子,跨擦一下便仰脖跌了下去,晴秋忙擰身去扶,可憐兩個腹中飢餒的肚餓之人,好似紙糊一般接連委頓倒在地上,得虧新雪甚厚,倒不至怎樣。
小棗兒瞧見他倆,想笑又不能笑,只得嗟嘆連連,趕忙攙著去了。
*
晴秋和小棗兒二人合力扶起鴻哥兒,一步一步往前院東廂挪去。
自打姨奶奶故去,晴秋便開始給這屋裡照常生火燒炕,如今雖久未住人呢,一進來也暖融融的。
鴻哥兒被囫圇搬到炕上,小棗兒給他蓋了兩層棉被,晴秋往火膛里又添了兩把柴,將炕又燒熱些,還趁勢餵了鴻哥兒兩勺清粥米湯。
也正是這口熱湯,鴻哥兒悠悠轉醒,臉一歪,淚濕滿巾。
晴秋小棗兒對看一眼,雙雙放下手中物什,輕手躡腳地出來,讓他獨處。
……
大約到了晚間,晴秋又端來一碗熱粥,敲門進來,卻見鴻哥兒早已醒了,正在往火炕灶膛里添柴。
「哥兒。」晴秋輕輕將碗放下,立在牆角,好似回稟又像是自言自語。
「要從哪兒說起呢就說去歲臘月,塌它突然發兵挑起戰事,臘月十六,塌它蠻兵殺了駐守城外的彭將軍,兵臨連州城下;廿日,藩軍大捷,趕走了來犯的塌它蠻賊,城裡家家戶戶點燈籠掛幡勝,姨奶奶也讓容姐兒和奴婢幾個都掛了……」
晴秋便將去歲臘月以來,連州城以及穆家發生的大小事務,諸如兩次城門被塌它攻破,兩任守城官都慘澹收場,穆家也遭到兩次就會稱得上「抄家」一般的劫掠,然後是分家,是孟青上門,跪送三爺訃告,還有那天夜裡她跟張姨娘說的話,張姨娘吃的飯食,以及她迷迷瞪瞪醒來,卻見張姨娘早已換好衣衫,隨先夫而去的場景……悉數說來。
說到最後,她早已泣不成聲,鴻哥兒也是兩手一撮臉頰,指頭捏著鼻翼,掬了滿手心的淚。
這兩個淚人對著嗚嗚的哭,小棗兒在門外看了,焦急地轉了兩圈,冒死嚷了一句:「晴秋姐姐,熱水燒好了,咱倆一塊抬進來!」
「欸!」晴秋答應一聲,趕忙起身出來,等回來時,卻見前院東廂空無一人,晴秋心裡噔的一聲,熱水桶礅在地上,驚詫道:「鴻哥兒走了」
小棗兒心比她定些,支愣耳朵細聽,搖頭道:「沒有,沒有,後院有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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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晴秋恐怕鴻哥兒許久不回,便想著把穆三爺和張姨娘的棺木放到後院,並沒有放到正堂,也幸虧如此,沒叫貿然闖進來的宗族耆老們給草草入殮了。不過這樣露天放著,到底不像樣,而此刻,鴻哥兒便扛著撐杆,氈布,罩住兩副棺木,擋住漫天冷風細雪,撐起一個簡易的靈棚來。
晴秋小棗兒趕緊上前幫忙,三人很快將靈棚搭好,天越發冷了,鴻哥兒一揮手,打發她們:「我這裡不用伺候,你們回屋睡去罷。」
這還是他進家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小棗兒尚沒覺得怎樣,晴秋卻察覺他嗓子異常啞澀,心裡一酸。
她也明白,這會子哪怕她們不從,勸他回屋,他也是比不會聽的,索□□了一福,領著小棗兒回屋了。
「你先睡。」
小棗兒早已困得乏力,翻身上炕,道:「你呢」
「我去廚房,生兩盆炭火給哥兒送去,不然這大冷夜的——」
晴秋後話沒提,小棗兒卻是知道,戍北原寒冷的冬夜,是真的能凍死人的。
……
鴻哥兒搭的帳篷像一個巨大的窩頭,頂上木頭合攏的部分留著氣孔,晴秋點了兩盆炭火,不一會兒四周便有了熱乎氣,夤夜時分,四下里一片黑黢黢的,唯有這處亮堂堂的靈棚,仿佛是全世界唯一的光亮。
她又拿來許多香錁來燒,看著它們一點點被火苗吞噬殆盡,有些香灰打著旋兒往上飛,順著帳篷頂尖的氣口飄到天上去,晴秋注視著它們,想著它們可告訴天上的三老爺和姨奶奶,鴻哥兒回來了
想到鴻哥兒,晴秋又哀愁地將目光投到他身上。
自打這靈棚搭上,鴻哥兒便一直扶棺跪地不起,連姿勢都沒甚變化的,唯恐他熬壞了不自知,晴秋便幾次都擎著火箸前來撥火,將他身畔那個火盆燒得旺旺的。
映著騰騰火苗,晴秋轉臉看向鴻哥兒,見他形容枯槁,眼下兩痕烏青,顯然是疲累至極,又記起他回來時右腿應該是有傷,但也不見他診治,如今這樣僵著跪在地上,也不見惜護著傷腿,若作下病根,可怎麼是好
晴秋想到這裡,忙出言勸道:「既然哥兒回來了,到底應該則個吉日,將老爺和姨奶奶靈柩下葬才是,您是主喪人,屆時報喪祭奠,都指著您……這大冷夜凍煞人不是頑的,您若不回屋,便是站起來走動走動,發發紙也行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