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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秋努了努嘴,小聲回道:「奴婢幼時在家,可從沒撈著喜蛋吃過,鄰裡間相送,都入了奴婢兄弟的口,所以才不知道。」她捧著這顆咸喜蛋,十分可惜地道:「究竟是鹽漬的,不能白嘴兒吃了,須得晚上配粥方可。」
張姨娘指了指地上的方桌,道:「那裡還有三爺剛帶回來的蒸黍糕,你拿冬釀一拌,與我吃一點也就罷了。」
晴秋果然見鶴漆方桌上有一碟蒸黍糕,拿玉盞盛著,晶瑩剔透,便打開木櫥,取出一壇冬釀,拿銀匙舀了兩勺,澆在糕上,又拿出一套張姨娘家常用的銀鑲玉的杯盞碗筷,一齊兒放條盤上盛了,來服侍張姨娘。
只可惜張姨娘筷子只搛了一口黍糕,一星兒喜蛋,便推道:「我吃好了,你吃罷。」
晴秋瞠目:「這是吃好了可別又是找著這一宗兒籍口,賞我吃罷!」
張姨娘嗔睨了她一眼,便又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來。
晴秋數著她吃了七八下,連忙阻止道:「也罷了,這黍糕鹹蛋都不是好克化的,別停了食,晚上那頓又吃不下,何苦來的。」
「祖宗,你到底要我怎樣」張姨娘放下筷箸,瞪了晴秋一眼。
晴秋端上一杯茶來,送到她手邊,笑了笑,沒說話。
……
一時張姨娘喝茶小憩,晴秋收拾杯盤狼藉。
卻見鶴漆方桌上當中反撂著一封信,恐食水髒污,便要拾起收起來,正巧瞥了一眼信封上紅簽題字:「連州城西瑞昌大街穆宅勛三爺親啟,平安家信」——這是師傅張紅玉的手筆,晴秋怔了怔。
書信到底是秘事,姨娘不提,晴秋自然不能問,她將信拾起拿給張姨娘,張姨娘果然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掖進袖裡。
恰此時,蕊簟進來道:「清淨山上兩個道長下來了,太太已經派人出去,還拿了五百貫會子錢。」
張姨娘點了點頭,吩咐蕊簟:「你從錢箱子裡數出八百貫會子錢,一併都拿給道長,說三百貫算我們偏房的,另外五百算容姐兒的,還有一句話,說『這是我們捐資納福的錢,只憑道長是修宮鑄殿,還是賑濟饑民,都請便』——你照我原話,一字不差地說去。」
蕊簟忙應了個是,從錢箱子裡拿了錢,給張姨娘看過,才出去。
等她走後,晴秋才蹙眉道:「姨奶奶,這是何故,又要捐資嚒倒不是奴婢見識短淺,只是連奴婢見著的,算起來也捐出去萬八千貫錢,就是再有錢,也不是這麼個花銷法兒啊,況且也不是長久之計!」
「好丫頭,難為你有這個話兒,」張姨娘撫著晴秋的手,搖頭嘆了嘆,道:「我何嘗不曾也這樣愁過,思慮得徹夜難眠,可也沒別的法子,饑荒是看得見的,饑民遍野哀鴻載途,咱們家還算略有家資,在這個緊要時候自然是要敢當人先的。」
晴秋思忖片刻,悶悶地低下頭。
張姨娘見狀,淺笑問道:「怎麼了」
晴秋忙道:「沒甚麼,奴婢只是慚愧。從前奴婢在家時,家裡貧苦,也是缺衣少穿,每每走到高堂大戶門前,只恨他們窮奢極侈,錦衣玉食,但凡他們憐貧惜弱些,老天爺有眼,也不至於叫富者累巨萬,貧者食糟糠。可自打進了府上,奴婢的心竟變了……說句僭越的話,若換做奴婢主事,叫我施粥放衣裳也就罷了,才不會再三再四拿出那麼多錢來。這都是實打實的錢吶,也都是走南販北賺來的,又不是大風颳來的!是以慚愧不已。」
張姨娘聽了,聞言也是思忖半晌,才嘆道:「你是天生一段赤誠心腸,既做了人家的奴婢,自然心裡都是主子。況且你的話也是世心人情,不說你一個貧家子,就說那一等一富貴的人家,又有幾個果真『憐貧惜弱』的你老爺是信奉白圭弦高陶朱公之流,他們無不是仗義疏財,樂善好施之輩,是以仿效先賢,在家國為難之際略盡綿力罷了。再者,這些施出去的錢財都會千百倍回來的,這是為商經營之道,只有悟得的人,方能明白。」
晴秋若有所思,道:「果然奴婢沒悟,姨奶奶說的這幾人,奴婢只知道陶朱公,還是聽從話本上讀過他和西子娘娘的故事。」
張姨娘笑道:「你那多是話本附會,不過既是話本,也曾寫過陶朱公三散家財的故事罷」
晴秋忙道:「可不是,陶朱公三散家財,可錢財就像是長了腳似的,全繞著他打轉!」
「正是這話了,人的名字樹的影子,他樂善好施的美名傳出去,縱然千金散盡,也有還復來的時候。」
張姨娘停了一停,又笑道:「不過,這終究說得淺薄,其實經商之道,連我也參的不夠,都說商人重利,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可若只是一味逐利,忘卻仁義本心,卻也是走不長遠的。凡歷朝有名的大商人,無不是以義取利,甘當廉賈者,你老爺既然存了當商君子的心志,我何嘗不願成全他況且就是太太,也是宅心仁厚,將她家常繡的幾幅畫都折價賣了,我又怎麼能不步她之後」
這一大通話說到最後,張姨娘已是氣乏力竭,伏在躺椅上喘息咳嗽不止。
晴秋忙不迭上前撫背順氣,又拿溫茶與她潤喉,感慨道:「姨娘教誨,奴婢領受不盡,可嘆奴婢懵懂狹隘,只知守財,銥驊竟從未看這麼遠,想這麼多。」
張姨娘吃了茶,才好受些,緩了緩,望著晴秋道:「不怨你,你本生於貧寒,幼時操持家計,大時又拘於內宅,若是懵懵懂懂還好,可嘆你又識了字,偏生又沒個西席先生教導,也沒些個經史哲言供你讀,所以智慧未開,終究是世道貽人,不是你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