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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誰一瞧,這新上任的連州馬步軍行營都部署大人都不是戍北原生人,遠遠打量,身量不足五尺,消瘦精幹,面白無須,吊著一雙倒三角眼,活像一隻熬不過冬的瞎老鼠。
只見這位老鼠大人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來到穆道勤跟前,半掩著面,瓮聲瓮氣地說了一句話。
天
他話一落,穆道勤猛地抬頭,一個踉蹌站直身子,抓撲著眼前人嘶啞地道:「你胡說!」
委頓在牢房半個月的腌臢氣味讓這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色十分難看,連連後退兩步,他瞧著憤怒的穆道勤,沒有說話,只是以手做扇,當空扇了扇,滿室唯有枷拷逶迤在地上發出悶悶的嘩啦啦聲音。
「我兄弟他怎樣大人,您將話說清楚!」
「那你要告訴我,那十萬石糧草所在何處。」
穆二爺忙道:「大人,您說的是賣給塌它的糧草嚒請您明察,小人絕對沒有做這個事,別說小人,就是小人全家,也是一片拳拳忠心,絕無通敵賣國之舉!」
他說完,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枷拷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響。「甚麼十萬石糧草,小人全家的糧草都籌往莫爾道大關去了,那張甚麼狗屁賣給塌它糧草的文契,真不是小人畫指的呀!小人實不知情,還請大人明鑑!」
看著伏地乞求的穆道勤,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不由笑了笑,道:「堂堂穆家二爺,竟也是個膝頭子綿軟的慫漢,不過,你不要把本官當猴兒來耍,你知道我問你的是什麼。」
都部署大人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穆道勤。
穆道勤茫然地抬起頭:「小人實在不知,還請大人明示。」
都部署大人冷冷哼了一聲,耐著這囚犯身上腌臢惡臭氣味,又朝他走近了半步,輕聲兒緩緩道出三個字:「老虎灘。」
穆道勤越發茫然地抬起頭:「老虎灘那裡小人的確包了一片荒地,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攏共也才收了兩千石粟米出頭,一半拿來填還都倉,一半在瑞昌大街熬粥,賑濟災民啦!」[注①]
都部署大人見他仍然裝糊塗,便沒了好聲氣,直言道:「滿連州城的人都道你們穆家兩兄弟樂善好施,哼,本官為官二十載,什麼樣的豪商大賈沒見過,卻還沒見過再世陶朱公——你們穆家人打的什麼主意,別以為本官瞧不出來你們假借仁商之名,欺行霸市,左右商會,在連州城,買什麼,賣什麼,哪家商戶不以你穆家馬首是瞻正所謂『有賤丈夫焉,必求龍(同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網市利』,說的就是你們這些害國損民的蛀蟲!」[注②]
穆道勤匍匐在地上,聽著這字字刺心的話,一腔憤懣湧上心頭,無法紓解,只得攥緊了拳頭。
那都部署大人卻尤嫌不夠似的,掩著唇笑道:「我卻忘了,實則穆家人里樂善好施的是另一位,穆二爺遠近聞名的是混不吝嚼不爛,也不知道讀過書沒,本官這一番諄諄之語,只怕是說給瞎子聽了。」
嬸可忍,叔叔也不可忍了,穆道勤嗤一聲笑了,張開暗啞的嗓子朗聲道:「大人掉的書袋小人聽不懂,小人只聽人說過『農夫稅多長辛苦,棄業寧為販寶翁。』想我穆家在連州經營數十載,歲晏輸稅,以奉粢盛,如今竟落到這般田地,受這樣口舌,究竟為何!」[注③]
都部署大人聽完穆道勤這番大論,輕蔑地笑了笑,他看了看趴在地上狗一樣的男人,吩咐左右道:「他不說實情,給我打!」又彎下腰,輕輕撂下一句話,「穆二爺要是還不說,本官也只好往您家裡找尋了……」
「狗官,你!……啊!」
……
*
穆府。
頂盔摜甲的官差幾乎將整座府邸清掃一空,看著眼前陣勢,饒是經過世事的大太太也不由得委頓在地上,嚎啕大哭——天要亡我穆家!
然而,相較於大房和二房遭遇到的搜搜撿撿,三房處境卻艱難得多,若不是冬天裡的戍北原到處冰天雪地,燕雙飛的地皮都要被這新來的都部署大人鏟掉一層。
「擅造潭府,」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拱著手朝張姨娘晃了兩晃,不減倨傲地說道:「風聞姑姑是陛下潛邸舊人,論理該奉上拜帖,是某唐突,還望見諒!」
張書染盈盈一拜,道:「都部署大人言重,既然大人因公而來,便沒有『唐突見諒』之說,民婦一家向來奉公守法,也希望大人明鑑。」
「好,那某就不客氣了——都給我查仔細嘍,別漏了一星半點!」
他說話密不透風,使除當差隨扈的一桿外人等皆不知道他這話里「別漏了」三個字指代的是什麼,穆家下人唯有看著這幫差爺進進出出,推倒了漆金泥銀的桌椅,打翻了琉璃盞玉瓶,惡濁的腳印隨意踐踏著綾羅絲綢,全都抱窩的鵪鶉一樣,戰戰兢兢,不怒不敢言。
穆家的帳目早已在先時就被阮平潮的人繳走了,如今這些人滿室搜刮,也不過找到些許記名簿子,連帶著詩詞話本、孔孟著作、士商類要等一摞摞書籍全擺在這位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前,只見這位並不翻揀,只是揮揮手道:「全都帶走!」
侍立在張姨娘身側的晴秋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張口,被張姨娘眼疾手快扥住了。
她給了晴秋一個眼神——晴秋咬住嘴唇,滿腹憤恨上了臉,不得不低下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