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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無休無止地下著, 晴秋趟過雪水泥濘的街市, 來到城中最大一間棺材鋪,偌大店堂黑咕隆咚, 映著老爺兒的光才看清牆上地上鋪堆滿香燭靈幡,紙人紙馬,主顧們各個哀毀骨立,店掌柜卻浮笑滿面,見晴秋扎著手進來,一瞧她面容,便知又是個失了親眷的苦命人,忙趕上來,問道:「姑娘,可是家中有人亡故,小店全套把式都有的,您看這尊墓碑、壽衣——」
晴秋擺了擺手,打斷掌柜的話,開口道:「只要兩副棺材,撿最好的抬。」
最好的,掌柜的乜著眼打量眼前人,只見她束著頭髮,穿一身棉袍,肩上挎一個打著補丁的軟布包袱,雖扮作男子,但任誰瞧上一眼都曉得這是個姑娘;又瞧她褲腿上沾滿泥濘雪水干成的泥巴,料想不是坐車來的,便搖頭道:「最好的棺木本店恰好有兩副,正是鄴州柏木製成,里外兩層,反覆漆上七層桐油,保你百年蟲咬不蠹,遇水不腐,只不過一副棺木就要一百貫錢,兩副就是兩百貫,姑娘這錢可拿的出來」
晴秋從肩上拿下包袱,道:「有。」
那掌柜挑了挑眉,心道倒是小瞧了這女娃兒,卻笑道:「眼下連州城糧價漲到了天上,凡百雜貨便也跟著水漲船高,現在錢不值錢啦,眼下十文也就抵從前一文,會子錢更是賤如紙,這兩樣錢我都不要,我只要這個……」他露出袖中手掌,大拇哥上帶著一個寸寬的銀扳指。
晴秋道:「也有。」
那掌柜的見她把柜上一疊紙金元寶掃開,將帶的包袱摜上去,那包袱里也不知裝的何物,落到櫃板上發出「錚」的一聲,然後來,露出裡頭珠光寶氣的物什。
掌柜的忙趕上前去一看,只見包袱里都是些女子插戴的銀釵環玉鐲子,還有一把小銀錁子,目下打量,總也有一兩多銀子兌頭。
「瞧你一身布衣,哪裡來的這些」那掌柜的疑惑地看著晴秋,大聲叱道::「莫不是做賊罷小心我報官抓你!」
「那就報官,報到天皇老子那裡我這東西也是明路的,這是我家主人時常賞賜我的,還有我長年累月積攢的月錢,難道不夠買你兩副棺材嚒!」晴秋絲毫不懼。
那老闆忙打了個揖,又伸手指撥弄那些銀飾,連連笑道:「姑娘別動氣,小老兒就是這麼一咋呼,咱就是個開棺材鋪的,又不是當大官的,管什麼錢財來路是銀子咱就認——只是,呵呵,這些還差點數兒,你還有多的嚒」
晴秋想了想,又從衣襟里掏出一把金瓜子,問道:「夠嚒」
「夠,夠,滿夠了!」那掌柜的忙把一把金瓜子收到自己手心,撿起一個放嘴裡磕了磕,識出是足金,滿面堆笑,奉承她道:「你家主人是哪個手面這麼大方,金瓜子也賞一大把呀!」
他說完,卻見那姑娘臉上漲紅,眼窩裡汪著淚,道:「我家主子便是西街上穆家,穆道勛是我老爺,張姨奶奶就是我正頭主子,如今兩個人都歿了,所以我來買兩副棺材……」
那掌柜瞪大了雙眼,一把金瓜子滴里噹啷掉在地上仍舊不察,張口結舌道:「穆三爺和他那位管家姨奶奶沒啦!」
晴秋吶吶點頭。
那掌柜的忙不迭拾起地上金瓜子,一股腦都放到那布包袱上,連帶包袱其他物什,一併推給晴秋,慨然道:「姑娘,你早說你是穆家人……欸,這錢我老何不能收,穆三爺隨兵出城的時候,我老何還去城門口送他呢,欸,怎麼會這樣……」
掌柜的一連長吁短嘆,竟十分不相信,可他又因做這個行當,最懂世事無常,老天爺偏愛捉弄人這個天理,嘆道:「穆三爺是我這輩子最敬佩的仁商,我們做這一行本就不被人瞧得起,可三爺在商會卻時常替我們主持公義,還有穆家的藥鋪和糧莊,塌它人打得最凶的時候都沒關門,聽說就是你們那位張姨奶奶下的慈令,這樣兩個人,正值壯年,怎就遭了這事」
晴秋道:「昨兒前線回來的孟將軍來府上說,說我們家三爺為了保護莫爾道大關的糧食不落入敵手,防火燒了糧倉,他就和糧食在一起……連個衣冠都沒收斂到,我姨奶奶知道了這個信,就怔怔的,不哭不言語,誰相當半夜裡趁我瞌睡的時候,追三爺而去了,嗚嗚嗚!」
崩了一早晨的晴秋,面對一個陌生人的問詢,再耐不住放聲大哭。
那掌柜本就做死人生意,原是看淡這些生離死別的,也耐不住唏噓感慨,眼中沁淚,連連道:「甭哭了,孩子,所謂生死有命,三爺和姨奶奶這對賢伉儷在地上只怕又相聚在一塊了……這錢你拿回去,我老何是萬萬不能收的。他們二人能用得上我的棺材裝斂,就是瞧得起我,若是還收錢,只怕滿連州城的商戶和百姓都要把我脊梁骨戳破嘍!」
晴秋搖了搖頭,道:「我雖是侍女,但也曉得道理,買貨給錢,天經地義,況且老爺姨奶奶知道我白拿人東西,夜裡託夢都要生氣的。」
「唉呦……」那掌柜的看著眼前的姑娘,一連嘆了幾嘆,「好人家啊好人家,連調教出的下人都這麼講公理。」他從包袱中撿出兩粒小銀錁子,道:「這樣,我就收個本錢,你我良心都過得去,可好」
晴秋想了想,點頭,「好。」
「行嘞,那您先家去,我和夥計稍後把兩副棺材送到府上——您放心,一定磕碰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