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櫪馬喧新集,桃符換舊書。[注①]
臘月二十五,原是糊窗戶的日子,只是今年開春化凍之際,三老爺將燕雙飛里外大窗戶都換成了明瓦的。所謂明瓦,便是用蚌殼一片一片打磨粘接而成,糊在窗欞上既透亮,又遮風擋寒,比紙糊的窗戶高明不知多少。
也正因此,全裝上明瓦窗戶的東廂圍廊也比外頭暖和多了,容姐兒就坐在擦拭一新的圍廊下,畫新一年的桃符,銀蟾在旁洗筆研磨;與之一牆之隔的暖房裡,張姨娘正在伏案整理帳簿,晴秋在一旁收拾書箱。
如今,晴秋已算得上是張姨娘心腹之人,能幫著整理書信。她點著匣子裡鴻哥兒的來信,算了算日子,笑道:「上一封信還是在平州驛,約摸著也就是這兩天就該到家了,總能趕上過年。」
張書染一壁埋頭算帳,一壁說道:「他慢些也無妨,如今年關,各州關防都嚴得很,況且又趕上白災,附近幾個州府都有災民扎窩子熬冬,他最好不要圖快。不過這也只是咱們娘兒們的想頭,他在外頭就是一匹脫韁的馬,哪裡曉得這些經世學問。」
晴秋笑笑,便沒再開口幫腔。
張書染扒拉著算盤,輕輕嘆了口氣,「這是花了多少錢吶……」
穆三爺臨走前,和張姨娘一塊盤了一回帳,新立了一冊帳簿,如今張書染又拿出來盤算,罕見地愁得蹙起眉頭。
晴秋忙拿起來一看,也不禁眉頭一緊,這上頭記載著打從入了冬開始,三爺各處買糧的錢,總有十萬緡之費——十萬緡,她都快不認識這幾個字了!
那她那副慌張模樣,張書染笑道:「嚇著了這還不算給花在老虎灘上的錢,上回你問我為什麼柜上沒有送來開春要採買的糧種、藥材、雜貨單子其實,我告訴你一句實話,除了糧種咱們家裡有,其他的,三爺壓根就沒多餘的錢買這些!」
「那明年開春怎麼辦」關張嚒,晴秋咽下這三個字,連忙問。
「不怎麼辦,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難得張書染說了句俗諺,說完自己先失笑半晌。
晴秋見狀,喟嘆一聲。她知道,其實張姨娘並不像她面上這般輕鬆,穆家並不是只有燕雙飛一房,三爺是當家大掌柜,即便自己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但一家子老少未必都情願跟隨,屆時必定有非議和嫌怨。
只是,正如張姨娘所說,過日子哪能這樣患得患失,也只好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嘍。
未免張姨娘過於沉湎於憂慮之中,晴秋矮下身,一邊為張姨娘捶肩捏背,一邊找了個話茬,問道:「奴婢尚有一事不解,還望姨奶奶賜教。」
張姨娘鬆散著肩膀,睇著她道:「你倒是嚼起文來了,有什麼事要我為你解」
晴秋便笑道:「是奴婢幾次看帳,發現三爺花在老虎灘上的錢的確不知凡幾,不說買地墾荒,就是『未名花銷』,就有十數筆,況且數目也大得驚人,奴婢算起來,總也有十多萬緡——這是什麼名目花銷如此甚大。」
其實這個事兒藏在晴秋心裡很久了,若說這項「未名花銷」有蹊蹺,三爺和姨奶奶本應該另起一本帳,不讓自己瞧見才是,但他們似乎並沒有這樣做,她經常幫著姨奶奶看帳,他們對此也不避諱,只是模稜兩可地說著這筆錢,因而總叫她雲山霧罩的。
所以,這次開口也算是瞅准了個好時機解惑。
張姨娘叫她伺候得很舒服,因此慢悠悠道:「論理你是我身邊人,我也該知無不言才是,但這筆錢干係匪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晴秋心上一滯,剎那停了手,忐忑地吞咽一口唾沫,在張姨娘耳畔輕聲問道:「奴婢就是打聽打聽,心裡好有個數兒。那……總不會是違憲觸律的事兒罷——姨奶奶,律法嚴明,咱可不能往火坑裡跳吶!」
張書染聽了,先是一愣,而後噗嗤一聲笑出來,擰身點著她額頭嗔道:「你呀,小丫頭,倒是慣會琢磨,難道你不知,若他穆家敢幹欺君罔上的事,別說你,頭一個我就不依!」
聽了這話,晴秋吁了口氣,總算放下心來。別的不說,張姨娘的品格她是十分信得過的,她如此信誓旦旦,那自然是很穩妥的事了。
晴秋便繼續伏低做小為姨娘捏起肩背來,順杆繼續問道:「那老虎灘,真那麼重要嚒值得咱們家往裡耗那麼多錢進去」
「當然,」張書染漫應一聲,眼睛微微眯著,說話的聲口也輕輕緩緩,但說出來的話卻叫十個男人也汗顏。
「從前老虎灘是一片荒地,當然不重要,三不管嚒。可是如今不一樣,老虎灘是良田萬頃,還有霍帥司專門壘建的城堡,據說裡頭有兵器庫,還有糧窖,塌它葵乞誰不對它垂涎三尺你別看老虎灘是霍帥司牽頭開墾出來的,可是自打這片地落成,連他都不敢拍著胸脯說這片地姓霍。老虎灘就是一塊明晃晃的肥肉,四周要吃它的鷹隼可多了,誰都想要叨上一口!」
張書染睜開原本眯著的眼睛,望向窗外,圍廊底下,她的女兒在畫新桃符,侍女們在剪春幡勝,她的目光從她們身邊略過,好像穿透了一扇扇白蒙蒙的明瓦窗,直達外頭天際,直達東北老虎灘那一大片富饒的曠野……
「老虎灘這片地,想要它的,除卻朝廷,外族塌它、葵乞也在虎視眈眈——這都是要打仗的,晴秋,你知道打仗打的是什麼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