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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說這崔家,也有一車「時也命也」的話可嗟嘆——本朝開國伊始,便延續前代實施「銅禁」之策,邊境百姓帶出一貫銅錢就要殺頭,商賈與藩國交易十貫錢便觸律流配,更是不許民間私鑄銅器。
也正因此,民間銅器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有官營的,有祖上傳下來的,自然也有偷偷私鑄的,價格稱斤輪兩算,在市場上每兩能賣上六十文之多,——平常人家幾日的供給了!
暴利之下,便屢屢有奸民以身試法,銷錢造器。本朝鑄幣,銅六鉛三錫一,十枚銅錢就能煉出一兩精銅,獲利五倍都多,因而越發趨之若鶩,百禁不止。
就連錢監也耐不住摻和一腳,便是鑄銅鏡,也就是所為煉銅照子——這原是錢監的一項合法副業,況且他們的銅鏡鑄造精良,又允許買賣,一問世便被搶售一空。
後來,各州錢監竟將「煉銅照子」當做主業,紛紛招攬能工巧匠當作頭,明碼標價賣起銅器來。那時的錢監衙門是何等花團錦簇,其門下哪怕如崔家那般的小吏,也是屙金溺銀,錢財流水似的往家裡灌。
久而久之,市面上的銅價愈高,銷錢鑄器之風甚行,末了竟鬧起了錢慌,一時物價翔踴,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幾次下令嚴格控制官營銅鑒產量,並屢次銷毀民間私鑄銅器,仍不能禁絕。
及至到了本朝崇元皇帝時,聖上甫一登基便制下「錢禁」,又蠲了連州等幾個錢監煉銅照子一事,殺了一批人的腦袋,才算按下了這股不正風氣。
而在連州,新上任的安撫使是皇帝嫡系,統管民生軍務,連州錢監富貴繁榮的風光不在,小小一個崔家,自然也連帶著落拓了。[注①]
……
冬青走了,張紅玉她們才又唏噓說起舊事,晴秋關上耳朵沒有細聽,只顧著埋頭針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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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直棱窗裡頭,三爺穆道勛正和姨娘張書染兩個正襟危坐議事,說的還是賣糧的事。
府上兩項經濟,一項是種地錢,連州土薄物賤,穆府幾百畝田,按良瘠劃分,有種粟米的,也有種藥材的,還有什麼糧食作物都種不活,只能種苜蓿草的。
種地每年也有萬八千貫的收成,同府上另一項倒賣皮毛山珍藥材的經濟相比,不足十之一二。不過這是保家底的,原本一直把持在老太太手裡,是近一年才漸漸讓渡到張書染手上的。
穆道勛從不管張書染如何管家,如今忽巴拉提起賣糧來,料是有大事,書染忙問端底。
這一問,可了不得!
「…就八月初一,那日是個陰天,大夜裡漆黑一團,幾個塌它人闖入野豬灘一個種蓯蓉的老農家裡,逮走兩頭驢,四五包粟米和黍子。」
張姨娘聽了也是唬的一跳,野豬灘是:「怎會莫爾道大關上有士兵巡守,怎麼連幾個蠻賊也沒抓住」
「嗐,哪是呢,他們特特繞過莫爾道大關,聽說是從喀拉爾山東邊埡口翻過來的,那頭正鬧白災呢,也是容易!」
「我也聽人說,今年草原上的雪下得比往年早,又大又急,許多牧民沒來得及準備越冬草料,牛羊都凍死了,所以他們過來偷糧,欸……這也是老生常談了,年景一不好,他們就來搶一遭。」
「可不是,說來說去也都是為了一口吃食。」常年遊走在戍北兩國邊界的穆道勛也有點心有戚戚,「原本丟了驢,那老漢憤憤不平罵幾句,帥司派人打發了兩吊錢,也就罷了。不過近一月以來,塌它人接二連三越過邊線劫掠,聽聞帥司已經動了怒。」
良久,張姨娘悵然道:「要打仗嚒」
連州安撫使霍存山,全稱官銜應該是橫班正使翊衛大夫連州安撫使兼兵馬總管,民間朝野號稱「帥司」。
這麼個響噹噹的人物,卻與穆道勛或者說張書染有著頗深淵源——
霍存山少年時曾在當今聖上潛邸做賓客,後來外放到軍中,從一個無品的校尉靠著大小戰功一路升遷,最後成為總攬一州軍務民政的帥司,說一路繁花似錦不為過。
書染起小和他相識。
不過那會兒內帷與書房隔著千山萬水,兩人也不過是點頭之交。後來命運輾轉讓她來到連州,而後崇元四年霍存山亦領兵駐紮到這裡,曾經共事一主的交情這才顯得越發厚重。
戍北連州是大靖國境之北,與草原部族塌它、東北遊牧部族葵乞接壤,連年都有擦槍走火的戰事發生。開國皇帝白褚鴻在位時,更是每年開春都派兵殺塌它,直殺得那等蠻人聞靖色變。
不過,距離那段輝煌光景也過去快一百五十多年了。早在先帝爺時,對待北方兩族便唯有一部「綏」字真經,耗費百年、億兆真金白銀搭建的人工天塹莫爾道大關,也長滿荒草。
到了今朝,崇元皇帝倒是年輕有卓見,也養了一幫血氣方剛的文臣武將,情勢這才好些——然而對連州本地老百姓來說,戰爭卻和大雪似的,越發頻繁了。
穆道勛說道:「沒有實信兒,不過我瞧著城中局勢,約莫是作準!」
張書染心裡透亮,知道他不是個好誇海口的,連連急道:「天爺,鴻哥兒還沒回來,你快派人給他送信,叫他無論如何,立刻速速歸家!」
「不用你說,我早讓老杜去信了,我來是跟你說,今兒秋收的糧,甭管你找了哪個大財主,先別賣,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