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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熱熱鬧鬧,就好像戰火從沒在這片土地上點燃過似的。
可這也枉然,隨便往哪個牆角旮旯看一眼,擠滿了頭扎草標的婦女和孩子,沿街就有人四處要飯,而遠處化黑煙隆冬——那是化人場,在日夜不停地燒化那些不幸被凍死餓死的屍骸。
……
晴秋穿過街市,來到一家車馬行,夥計見她衣著樸素,臉兒卻十分白淨柔美,便知她是個姑娘,忙趕上來道:「小姐,您要僱車馬嚒小店這裡車馬齊備,還有青氈車呢,坐在裡頭暖呼呼的,一點兒風都沒有,不刮臉蛋子!」
晴秋叫他這殷勤話逗得樂開懷,正想叫雇一輛氈車,店裡又進來一個夥計,咋咋呼呼得,叫喚道:「掌柜的,那穆家正往兌藥鋪呢,嘿,您說稀奇不稀奇,打仗的時候都硬挺著沒關張,仗打完了這小少爺要鬧著兌鋪子,我要是他老子,我不得生生從地底下氣活過來!」
「毛頭小子,胡唚什麼」車馬行掌柜的叱責著那夥計,心說穆三爺還沒出殯,沒安生入土呢,如何從地底下活過來。
他瞪了夥計一眼:「是真的往外兌鋪子」
「是真的,門上都貼了白紙告示呢,掌柜,您有想頭不」
那掌柜揮了揮手,打發走夥計,親自出門一看。
邊上兜售青氈馬車的活計見眼前姑娘神思恍惚,忙不迭笑問道:「小姐,您」
晴秋回身,歉然說道:「實在勞煩,車先不雇了,改日再光顧你生意,叨擾。」
她下了決心,提步出了車馬行。
……
既然決定留在城裡,那也得找個地方住下。
晴秋從沒有在外夜宿過,看著幌子一家比一家隆重的客棧,捏捏胸前衣襟,躊躇不定。
忽然她想起來,若論安全,再沒有比連州府衙門那片地界更萬無一失,她很快踅回先剛那家車馬行,跟夥計雇了一匹馱馬——馱馬比轎子便宜多了,騎著穿過瑞昌大街,過了城西,來到城東,在府衙邊的街上,挑了一家據說有著五十年歷史的老店,走了進去。
*
「天字號房一日一貫錢,敞亮套間,生絲料子鋪炕,有專門老奴生火燒炕,小老兒渾家給您倒洗臉水,您覺得意下如何」
「我覺著挺好!」晴秋點點頭,心說平常淨給別人倒洗臉水了,如今也嘗嘗被伺候的滋味。
「好嘞,一日一貫錢,小姐您住幾日」
那掌柜說完,又沖她眨眨眼,笑道:「您放心,小店出門左拐就是押司衙門,五丈遠就是州府衙門,您就是為獨身女客,在咱們小店住著也保准安心!」
晴秋尷尬地笑笑,「安心是安心,就是我的錢包不太……」
掌柜的倏地收起笑模樣,揚起臉乜了她一眼,從鼻孔里哼出一聲,道:「那您看看地字號房有——」
「還有更便宜的嚒」晴秋攔住了他的話,徑直問道。
「有,人字號房,這普天下,最賤的可不就是咱們『人』嚒!」
老闆在算盤上一扒拉,道:「人字號方一天五十個銅板,這錢小姐你總出得起罷五十文小老兒我可是做善心吶,您現在去外頭打聽打聽,五十文眼下連粟米都買不了一斗啦!」
「米價漲這麼多不是三……不是前日子叫穆家三爺給壓下去了嚒」
「是啊,可誰叫老天爺不開眼,把穆三爺收回去了呢!嗐,別提了,眼下就看著那糧食把頭髮財,老百姓可受苦嘍!」
晴秋一遍聽掌柜的說話,一遍從荷包里倒出一把錢來,那掌柜的眉開眼笑,瞧她面善,又拉家常似的自嘲道:「要是當初我老子開的是糧鋪就好了,比在這鳥不拉屎的地界兒開客棧不知強幾倍!」
便有一個壯碩婦女提著熱水壺從門帘裡頭走出來,嗔道:「那是髒心爛肺的錢,你有運道掙沒福分花,瞧著罷,那姓劉的遲早遭天譴!」
「唉呦,姑奶奶,你小聲說些!」
……
掌柜渾家帶著晴秋往後院走,一壁走,一壁熱絡道:「人字號房是在後倉房,兩張大條炕,倒是能轉圜,只是要你自己生火。」
她瞧了瞧晴秋,端的是水靈秀美的一個姑娘,那臉皮和煮熟的雞蛋似的,一看就是沒經過凍餓,猶疑道:「你會生火罷燒柴,會嚒」
晴秋笑笑,道:「您小瞧我了,別說燒柴,尋常洗衣做飯,烹茶煮酒,我也都會的。」
「您不像。」掌柜渾家搖頭,又問她:「聽小姐聲口,是連州本地人,怎麼出來住是要尋親還是」
晴秋抿了抿唇,沒說話。
「嗐,瞧我,」掌柜渾家笑道:「說這些,這世道,都是苦豆子煮黃連,各有各的苦罷了,因是做這個行當的,我才有此一問。」
晴秋很是明白,因說道:「我也是主家不在了,我才出來的,想著暫且在街市上尋摸個營生。」
主家看來還真的是伺候人的,掌柜渾家不免一嘆,年頭年尾打仗,城裡多少富貴人家造了劫難,所以世間才多了眼前一個落若人吶。
「那你來咱們家投宿就再好不過了,人字號房雖說腌臢些,可是便宜吶,況且住著的女客都是來連州城裡找營生奔活路的,你模樣乖巧,再嘴甜些,她們定會捎帶手也給你尋摸尋摸,只是有一條——」
「什麼」
「到底是人心隔肚皮,小姐貼身之物千萬存好些,尤其是這個——」她指了指晴秋腰下繫著的絲絹繡花荷包,笑道:「這個玩意可以拿去賣了,也能換兩個錢來使,至於裡面的孔方兄,不妨縫在貼身小衣里,就是硌得慌又怎的,萬一丟了,可就得心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