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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張姨娘輕聲吩咐道:「尋一瓮黃酒來。」
此情此景,要黃酒作甚晴秋雖心下疑惑,卻還是立即去了。
走到內院,所見之處幾乎都被搜刮一空,不由得更添一堵,疾步往酒窖走去,搬出一瓮黃酒,疾步跑了回來。
她回來時,卻見張姨娘正和那位煞星似的大官寒暄,只聽那位大人挑眉笑道:「原來是舊相識,失敬失敬。」
「若不是瞧見大人顧盼自雄,鋒芒盡漏,仿若哪裡見過似的,民婦也想不起來舊事,這一恍惚,也有二十八年了。」
「姑姑這話太過奉承,想當年在閔州凌花渡悅仙樓上,公子王孫吃酒,某不過一介窮書生,篾片相公的人物兒,供人取笑罷了,怎奈腹中飢腸轆轆,若沒姑娘那碗酒,只怕那天就餓死在閔州了,也沒有某的今日!」
話說當年展懷文本是一落拓書生,屢試不第,蹉跎了家業和歲月,終日便只混跡在一幫王孫公子身邊做幫閒討生活,供人取笑玩樂。
那日宴席上來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本上不得高台盤的他因為會彈詞,才得以受邀赴宴,便縱使出千般花樣逗得座中人展顏,加上腹中飢腸轆轆,看著席上珍饈美饌,難免饞涎欲滴,更惹得人捧腹大笑,便就坡下驢作一曲《念奴嬌》討碗黃酒吃。
當時情形,展懷文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不曾想這一剎那便回憶起來,那些王孫公子都拿眼睇著他笑,唯有那坐在上首的公子身側一位纖纖女子,越眾而出,執壺溫酒,遞與他來,不僅慰藉他腹中飢腸,也解了他的諸多難堪——卻原來正是眼前女子!
展懷文這才鄭重打量眼前這位穆三爺的妾室,就是她……怎會是她
張姨娘從晴秋手上端過那瓮黃酒,斟了一盞,遞與展懷文,自己也斟了一盞,一飲而盡,笑道:「尊酒相逢,再祝大人青雲直上!」
也是了,正是當年這碗酒惹得那位坐上公子對他另眼相看,從此踏上仕途,直上青雲。
展懷文接過那盞酒,也一飲而盡,倒說出了一句從進門伊始頭一句誠懇的話,「酒是好酒,就是不知人是否還是舊人——姑姑,展某有一句實話,若想保住您這煌煌家業,老虎灘糧窖的符契您須得交出來。」
「什麼符契福氣,民婦和大人說過多少遭,委實不曉得這是何物!」
「您若這麼和我打花花哨,也沒甚舊情可講了,日後——」
「大人,」張姨娘忽兒張口,打斷了他,問道:「敢問大人上任連州馬步兵行營都部署,可是為統帥藩軍,與蠻寇誓死一戰」
「死戰」展懷文不禁嗤笑,反問道:「這寒冬臘月,連州城又接連遭災,就是我一心想屠敵報國,可還有兵力呢縱是我不懼一死,豈不憐這滿城婦孺老弱」
張書染垂了垂眼睛。
說著說著,展懷文也有些悻悻的,他納罕自己怎會在這女子跟前失了體統威儀,說這許多雖說她曾伴駕君側,但紫微宮裡侍奉的宮人沒有一萬也有三千,又有多稀罕呢,一個奴婢罷了。
便揚袖喝道:「既然你們穆家人都如此不識相,也別怪本官不念舊情——凡是與本案有關的物什,該斂的都斂走!」
這一聲令下,幾乎無異於抄家,家中擺飾,金銀器具,綾羅細軟,無不被收斂一空,有那忠僕唉呦唉呦求著兵丁放手,更多的是躲在牆根底下瑟瑟發抖。
……
如蝗蟲過境一般,展懷文一伙人終於走了。
容姐兒搶先回到屋子,她妝奩匣子裡有爹爹和哥哥給她買的做的各色玩意,半晌抱著一個脫了扣的匣子吧嗒吧嗒掉著眼淚出來,而張姨娘罕見的也神色惘惘的,晴秋不敢打擾,她心裡有很可怕的想頭,穆家這番遭難,定是遇見什麼難事了,裡頭這樣,外頭是究竟如何呢
正也胡亂想著,卻聽張姨娘吩咐:「你們都先回去收拾自己的細軟,這屋裡也就這樣了,究竟也不知道還有幾遭……容兒你就在這暖房裡歇著,銀蟾,雪清風瘦,你們要跟在姑娘身邊一刻不離身!」
幾個小丫鬟們都紛紛道:「是!」
張姨娘又點著晴秋:「你同我過來。」
她們一路出來,走到圍廊底下,也不知道哪個沒爹娘養的,搜查就搜查,把這珍珠母貝磨的明瓦窗戶給打碎一個洞,如今戍北的冷風就順著這洞口呼呼往裡躥,晴秋心疼張姨娘,忙跟她掉頭換了站位。
如此心細,倒叫張姨娘久違的感到心上一暖,可是她如今也亂得很,正需要冷風醒醒腦子。
「姨奶奶……」晴秋見張姨娘只吹風,半晌不說話,忙不迭道:「您別心焦,船到橋頭自然直,不論那個大人找什麼,咱們究竟是沒有,難道還能橫生出來不成總歸查來查去也會把咱們放過的。」
「晴秋,不說這個,」這種囫圇話,張書染如今聽不下去,她悵然道:「一定是變天了,可恨這幾年我都拘在內宅里,哪裡找個會鑽營的人替我辦事呢」她左思右想道:「你去二門上,叫個小廝,讓去柜上把荀老叫來,我得問問他!」
晴秋答應一聲,想了想道:「姨奶奶,荀老為人剛正,若論鑽營,奴婢倒是曉得一個人,說不定也行。」
「誰」
「趙子琪!他這兩年跟鴻哥兒走得近,是個極擅蠅營狗苟,挨風緝縫的人,鴻哥兒常說他豁牙兒啃西瓜——道道多!」[注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