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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寧聞言一怔,雙唇顫抖翕合一瞬,下意識想說些甚麼,卻又堪堪忍住了,他的立場比霍長歌所能料到的還要複雜許多,可有些話他又不能說。
霍長歌生長在邊關,以殺伐阻的是北狄的侵略,護得是身後的漢家江山;可謝昭寧長在這深宮,他手上沾的是上一任皇權之主的遺族與其追隨者的血,他們亦是漢人,是他的同族,而在他所隱瞞的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中,他甚至對他們留有憐憫之心。
而他夜裡的確只要一闔眸,便反反覆覆夢見他置身屍身血海之中,到處漂浮的,俱是死相猙獰的頭顱,七竅流著血,痛苦哀嚎叫罵,叫罵他們南晉皇族背信棄義。
霍長歌或許猜得到那樣的頭,卻猜不到這樣的尾。
他原要比霍長歌預料中難受太多太多。
故他要的的確根本不是放下與解脫,因為他根本不可能坦然放下,如此卻被霍長歌歪打正著了,因她教他——負疚。
謝昭寧眼底蓄淚,便是連璋亦怔忡一息,頗有動容。
「我爹說,為士為將者,不畏死亦不懼生,終將負著那些已逝的生命,坦然前行,才不會有迷失的那一日,所以,便將這裡的負疚,」霍長歌抬指一點自己心口,轉而往肩頭指去,「負於此處就好。」
謝昭寧喉頭一梗,眼眶越發殷紅起來,手掌撐在地上,不由坐正身形,與連璋對視一眼,便聽她又道——
「我與哥哥們一道同行,如今也算是同途同歸了,便是日後,」她說話間,已將適才放下的右手,又於大氅下緩緩伸出,掌心平攤在上,五指微微收攏,半抬空中,窗外一縷晨曦恰時透過窗欞,落在她手心,她手掌托著光,停在謝昭寧與連璋身前,鄭重一笑:
「——若下地獄,便下地獄,我們結伴,又何懼?」
*****
霍長歌從樓中出來時,樓外侍衛正在交接,兩隊人馬來來去去,行為有序、軍紀嚴明。
她不動聲色打眼兒估了一下換防人數,又抬眸窺著日頭算了下時辰,這才著蘇梅扶著她走出人群,直到一處空地,見四周空曠寂靜渺無人煙了,蘇梅方才掩唇嫵媚一笑,輕聲打趣她:「你這張嘴,越發能說會道起來,我瞧著那三殿下早晚得栽你手上萬劫不復了,你就快把『同生共死』說出來了。」
霍長歌卻未理會她調侃,只蹙眉思忖道:「你說,到底皇帝曾經對前朝幹了甚麼混蛋事兒,才會讓謝昭寧與連璋因著殺了前朝遺族,而愧疚到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就快將自個兒作死在了親爹與舅父的牌位前?」
「啊?」蘇梅聞言一滯,竟是未懂,狐疑道,「他們不是因頭次見血——」
「不只是因頭次見血,」霍長歌抬眸認真與她道,「你沒瞧見他倆欲言又止那模樣?神情也非是羞愧,而是歉疚,怕是其中另有隱情。」
「……那這事兒我一併去查,」蘇梅琢磨一琢磨,她適才也確實見到那心高氣傲的二皇子一副深感歉意模樣,遂也起了疑,「你放心吧。」
「嗯。」霍長歌雖應她一聲,卻仍不免擔憂,心下對大年初一那出戲裡的唱詞已信了七七八八,「就怕宮中已不好查出甚麼來了,畢竟過去太久了。」
霍長歌話音未落,就又自覺憶起前世來。
她前世嫁與謝昭寧一載後,方才將北疆三州殘存舊部慢慢收攏回手中,其中便有埋在京中已久的玄武營與驍羽營的暗樁。
遂她因人手不足,生出鋌而走險與前朝勢力合謀的想法時,便著暗樁事先摸清了對方的底細與據點。
她那時僅以為前朝弒君只為復國,如今想來事情怕也並不簡單——前朝勢力並無男性王族血脈遺留,那位公主從始至終又一副期待殺身成仁的癲狂模樣,也不像是衝著皇位去的,倒是與霍長歌自己頗為相像,似是不顧性命來尋仇的。
看來,改日尋了妥帖時機,霍長歌暗自心道,她還是得出宮一趟,與「老朋友」敘敘舊。
*****
南煙得了霍長歌體恤,又包了些許晨起膳房送來的翠玉糕,便歡喜得出了院門往連珣偏殿過去,腳步輕快。
她父母早亡,自打懂事起便要照顧著南櫟,又當爹又當娘,縱使南櫟與她並不上心,她卻仍忍不住時時惦念她。
這宮裡日子到底清寂,紅牆青瓦一道攔著一道,似個怎麼也脫不出去的牢籠,人總得有點兒念想才能活下去,她原想著姐妹倆同處一宮,相攜著總能熬到頭,熟料南櫟是她的那份念想,她卻不是南櫟的。
南煙將那包糕點仔細護在懷中,時刻注意著腳下,生怕滑上一跤磕碰碎了,南櫟又要不高興。
她到了連珣偏殿,適才拉了相熟的宮婢要她幫忙將南櫟喊出來,冷不防便眺見連珣披著身紫棠色的大氅,正抄著兩手倚在廊下朝她意味深長地笑,她下意識便打了個抖,似從骨子裡透出些許冷意來,心底隱隱生出些不安。
「五殿下。」南煙遙遙與他福了一福,連珣也不說話,只歪著頭意味不明地笑,她便越發得懼怕。
過得片刻,殿內走出一名少女來,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作宮女裝扮,與南煙長相肖似了七八分,尤其一雙大眼睛,簡直一模一樣,她雖說未有多貌美,卻天生一副豐乳蜂腰的曼妙身材——正是南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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