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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未落,已到了楊澤臥房屋前,伸手推開房門,便做了手勢要霍長歌孤身進去。
霍長歌便囑咐蘇梅將錦盒交於了管家後在門外候著,自個兒輕聲進了屋,反手合上了房門。
屋內,窗扇緊閉,苦澀藥香濃郁,處處透出一股子沉暮的氣息來,霍長歌心頭一顫,不由憶起她娘臨終前那日,腳下步伐一瞬緩慢又凌亂。
楊澤擁被倚坐在床頭,肩上披著厚重冬衣,手中握著書卷,正散著一頭枯草似的灰白長發闔眸假寐,整個人憔悴了許多。
他聞見霍長歌腳步聲,緩緩睜開一雙明顯渾濁無力的雙眸,抖動一把山羊鬍子,拉扯著喑啞的喉頭,笑著道:「長歌來啦。」
霍長歌身上濕寒,一時不敢往他床頭過去,只立在他床腳輕聲喚他:「楊伯伯。」
「伯伯就快要去見你謝伯伯、見你謝伯母,還有你母親去了……你爹原還總嚇我,伯伯其實騙他的,伯伯才不怕鬼,逗他的,他還不曉得……」楊澤笑得慈愛又自責,深深凝著霍長歌艱難道,「你是伯伯親自帶來中都的,卻無法親自再送你回北疆,伯伯總想著還能再活四、五載,不料仍是托大了。」
「伯伯……」霍長歌一瞬震驚,鼻頭霎時一酸,原楊澤亦是在暗中謀劃,望有朝一日能再送她歸北地,而非是想困她一世在中都。
「北疆之事,你霍家之事,伯伯怕是再難盡心力,對不住你與你爹了。」楊澤長長嘆一聲,眼底蘊出些淚光,合著無奈與愧疚悄聲道,「只能送你個時機,這時機——」
楊澤似是話說太多,氣息不足,頓了一頓咳嗽兩聲,方才盯著霍長歌,眼神倏得銳利而睿智,沉聲又續道:「——你可會用否?」
霍長歌聞言驚詫,敏銳覺察他怕是曉得了甚麼,垂眸踟躕片刻,抬眸正欲問他,卻見楊澤搖了搖頭,顫顫巍巍朝她探出了手。
霍長歌忙捂熱雙手,往前兩步,跪在他床頭遞手過去。
「長歌,勿論你要做何事,莫忘了,」楊澤卻是緊緊握住她雙手,用盡了餘力,指甲狠狠陷進她皮肉,甚麼也不問,一雙已渾濁無力的雙眸深深看進她眼底,隱去一抹掙扎與不安,語焉不詳反覆叮囑她,顫聲道,「你姓霍,霍玄的霍。」
「是。」霍長歌陡然懂了他話中深意與隱憂,亦明白前朝之事他必知曉些許內情,只不能說,便鄭重與他點頭應下,鄭重道,「長歌必不會辱沒爹的一世英名,更不會禍及漢家江山與無辜百姓。」
「好孩子。」楊澤便鬆了一口氣,欣慰笑著拍了拍她手背,粗糙手掌颳得她手背微微得紅,眼角淚光轉瞬落下,「這便好了。」
「這便好……」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注1)
楊澤眼前越發朦朧,不知得的,耳畔突然莫名響起這麼一句詩詞來——他們當初千挑萬選的帝王,早已露出了商賈的本色,已變得太多太多了。
*****
一月後,小滿,天氣晴好,微風拂面,京里宮中正處處煥發著春意與生機,御花園中的花亦開了許多朵,只——
楊澤過世了……
*****
七日後,楊澤頭七出殯,晉帝連鳳舉特准其下葬皇陵,又著諸君、皇子皇女、其門下弟子及文武百官舉喪送行,以彰其卓絕功績,以示皇恩浩蕩。
那日的中都,宮裡宮外、街頭巷尾皆正盛開著桃花,三三兩兩的花朵擠在枝丫間,熱熱鬧鬧地團成了一簇簇粉嫩嫩的花球,微風拂過,花朵便在枝頭歡快跳躍似迎風起舞,清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
待楊澤棺木被人抬著行過宮外長街時,平地驟然起了大風,狂風呼嘯席捲天地,那枝頭桃花便被卷著往他棺蓋上飄去,轉眼落了厚厚一層,似送別的輓歌。
送葬的隊伍浩浩湯湯,從皇陵蜿蜒至東城門,白茫茫連成了一線,一眼望不到頭。
霍長歌亦在隊列之中,著了一身喪服以弟子之禮為楊澤送行。
她抬頭望天,正見這一副似天地落淚的奇景,便聞四下里有人輕聲耳語道:「素聞楊大人尤愛桃花,草木有靈,竟亦來送別,可見太傅品行高潔,為國為民,竟感動神靈至斯……」
只霍長歌曉得,喜愛桃花的並非楊澤,而是他一對早逝的妻女,那桃花——怕不是他妻女來接他了。
闊別二十餘載光陰,一家總歸要團聚了。
楊澤原是前朝文官要員,年輕時亦頗有盛名,卻因忤逆前朝老皇帝愚昧政令,被貶出京,返鄉途中正遇狄人馬隊,便不甚與妻女走散,待再尋到妻女時,竟只剩路邊兩具慘遭狄人蹂-躪殘害的屍骨。
他一介書生,報仇無門,只能抱著妻兒屍骨於路旁悽厲大聲慟哭,悲涼無助。
那時霍玄正領命抗狄,路過之時,順手將他救下,又與他報了仇,將他一路帶回大營,連鳳舉認出他來,便與了他棲身之所及高位,允他用盡一身所學,施展平生抱負,再創一個新家國。
楊澤與霍玄間是恩,與連鳳舉間是義,恩恩義義這些年壓著他,就快要壓彎他一根老邁的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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