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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連鳳舉真死了,他心裡又恍似突然空了一塊兒,說不出的滋味,又沉又寒。
那到底是他血脈相連的父親啊……
「何時的事?」連璋啞聲輕問,眸光空茫。
「卯時正。」太子聞聲一頓,殿內木魚聲響隨之一斷,四下里倏得落針可聞,愈發靜得生出了三分寒,他抬眸看著龍榻之上的連鳳舉,目光悲戚而自責,嗓音卻平靜,「是我未聲張。」
大局未穩,合該秘不發喪,連璋點了點頭,雖疑惑連鳳舉面容死得憤怒,卻並未多想,與太子四目相對,卻是相顧無言。
他們如今皆成了無父無母的,似乎在這一刻,他二人間多年的針鋒相對也淡了許多。
只有些事,終究還得去做。
連璋見太子不再以「孤」自稱,只當他必定知曉武英王舊部已隨自己入宮,他既再不能贏,便已做好了抉擇,眼下的平靜,不過是「哀莫大於心死」,亦是對「即將失去」的主動接受,於「窮途末路」前維持的最後體面。
他畢竟當過這許多年的太子,再無能,儀態上總歸過得去。
遂連璋硬下心來問連珏一句:「陛下臨終可有遺言?」
「太子……太子可又有話要同我說?」
「父親嗎?」太子轉眸凝著連鳳舉屍身,緩緩搖了搖頭,「父親沒有話留下,他縱有千言萬語,卻也說不出。」
「我的話——」他定定看著連璋,眼神似悲似悟,半晌後,方點了點頭,「有。」
「說吧。」連璋淡淡道。
「卯時三刻,宮人報大捷,我歡喜說與父聽之時,」太子也不起身,就那般維持著盤腿的坐姿,一手掐著佛珠,一手放下木槌,探手摸了摸身前的木魚,仰頭道,「又有人來報大喪——」
連璋聞言意外一怔,不待詢問,便聞太子已兀自續道:「——原是山戎攻城,太子妃受驚早產,府里去尋穩婆,穩婆死在了城西。城中亂作一團,連個大夫也尋不著,宮裡又正……」
連璋眉心一跳,不由轉過半身,正對著他。
「……待消息遞進來時,我方才派了太醫過去。」
「可外面到處在打仗,大雨傾盆,太子妃怕極了,哭得乏力便更不好生。她那時必是想見我一見,可我、可我也怕極了……
太子難堪而自嘲地笑了一聲,隱著哭腔道:「我怕死於宮外山戎流箭……」
「我怕死於言官斥責不孝不忠……」
「我怕一經離開這榻前便要沒了儲君之位……」
「直到……直到……」
連璋心中大寒,擰緊雙眉,頓起不詳之感,斥罵的話衝到嘴邊,又被他壓了回去。
「直到太子妃難產死在了太子府中,未等到大捷,未等到我……」太子終於抑不住哽咽,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打在木魚上。
「太醫來報說,一屍三命啊……」
「太子妃原懷著雙胎,是一對雙生的姐妹,憋在腹中太久,產下時已悶得渾身青紫。」
連璋不忍闔眸。
「我這人,向來自私,府門緊閉,府兵不出,原只想著若太子妃平安誕下皇長孫,便我是個庸主,這太子之位也坐得更得三分穩固,心裡從未有旁人生死。」
「因緣果報,原是我忘了:我不救婦孺百姓,著穩婆醫者死於戰火,便也不會有人來救我妻兒性命;我不救古家,便亦不會有舊部來助我……這般簡單的道理,我直至今日方才真正明白……」
「我念了那些年的偽佛,其心不誠,滿天神佛原皆看在眼裡,到底要懲戒我,讓我遭此報應。」
連珏話到此處,再也撐不住,俯身趴倒在地,額頭狠狠敲在冰涼徹骨的磚面,慟哭出聲。
連璋目光深深看著他,聞言不由更憶起他往昔舉動,憤懣而不平,終了卻只沉沉一嘆。
宮外折磨,宮裡也折磨。
這半日於連珏而言亦是摧折,卻將他折磨得又痛又悔又清醒。
他怕也憋悶了這許久,終於能與人一訴胸中苦楚。
「我願終日悔過,於城郊道觀落髮為僧,為我妻兒、赫氏、以及這一日夜裡枉死的百姓與將士誦經超度;我願終日祈福,托社稷於二弟,祝江山穩固、吉祥長樂。這赫赫無上皇權迷了我太久的眼,如今該到醒的時候了。」太子復又抬頭悲哀看向連璋,滿臉淚痕,眼角仍有清淚不住滑落。
他手撐著地面,緩緩起身間,衣擺上暗繡的梵語佛紋輕輕一盪,迎著散入窗欞、投向殿內深處的晨曦晃出微微的光,話音一轉哽咽又道:「可,父親聞我榻前如此直言相告,卻動了大怒,不出一息便氣死了。」
連璋驚詫瞠目,不由轉眸再探一眼連鳳舉遺容,雖疑惑頓消,心中卻難免五味陳雜,思緒翻湧間,不知是該勸連珏「節哀」,還是該與他道謝。
勸他節「無心弒父」之哀,與他道免於「兄弟鬩牆再添殺戮」之謝。
可似乎不管說甚麼,在這一刻卻皆像是看淡又看輕了他,連璋垂眸沉吟間,卻不料太子兩手合十身前,卻與他躬身一拜:「可我如今,仍要這般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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