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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雙眼向來犀利睿智,如今卻似蘊著朦朧霧氣,雖正對皇帝書案而坐,眼神卻不知眺過皇帝看向了何處,懷念而又憧憬,一副瘦削的身子窩進座椅之中頓時顯得單薄佝僂,便如他所言,已見蒼老遲暮。
「楊卿這又是說的甚麼話?」皇帝微一錯愕,放下手中奏疏不由眯眸揣度,楊澤還未到老邁年紀,精神又一向矍鑠,無兒無女又孑然一身,若說是要辭官養老,卻也不大可能,皇帝雖不知他意欲何為,卻挑了他話中一個由頭,順著道,「那孩子雖讓霍玄養得嬌慣古怪,倒也不妨事,規矩有皇后日日教習,又有楊卿看管在側,總能煥然一新。」
「誒呦,」楊澤聞言忙不住擺手,自嘲一笑,五官嫌棄得都皺縮了,頜下長須一抖一抖,「陛下抬舉了,這臣可教不了,霍氏不敬兄長、狂妄囂張那原是一脈相承!陛下怕不是忘了,二十幾年前,霍玄投靠陛下那日?」
那一日——
皇帝倏得一怔,得楊澤一語,果然便被勾起年輕時的記憶來,他那時也才二十餘歲,倚在帳內,輕撩帳簾,於狹窄縫隙中窺見霍玄著一身破舊單衣千里投奔他而來。
少年未及弱冠,恣意張狂又武藝精絕,駐地竟無一人可掠其鋒芒,直讓他單槍匹馬闖入帳中,方才被謝昭寧生父謝翱執劍攔下。
霍玄與謝翱比過武,又斗沙盤,贏了,便愈加狂妄,一指他背後牆上那細繪了山川風貌的地圖,傲岸朗聲道:「這天下,自有我為您取的,旁的人,還未有此資格!」
謝翱原比他還要大上兩歲,更比霍玄年長許多,那時已小有名氣,與元皇后么弟古昊英素有「水師雙璧」之稱,卻被霍玄當眾那般駁了顏面。
幸得謝翱脾氣好又惜才,若是換了旁的人,早集結了下屬一併將霍玄打出去了。
再之後,霍玄也的確做到了,他用十年為他打江山,又經十年為他守江山,昔日軍中舊部,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他也實在做得太好了——
「這就一晃,」晉帝眼神還虛著,一副沉在過去意猶未盡的模樣也不知有幾分、真幾分假,他恍然感慨一聲,「二十幾年了啊,時間過得可真快。」
*****
霍長歌拍打幹淨身上的雪,待到尚武堂,果然晚了一刻鐘,除了連珍不知打哪兒搬了把椅子,往牆角一坐,似是觀摩的模樣,雙眼卻緊緊鎖著謝昭寧,其餘一眾人正排了一排,站在屋檐下齊齊喵准了室外箭亭里懸著的一面巴掌大的鑼,引弓射箭。
箭中銅鑼,以響鑼聲計數,滿二十者當可休息一刻鐘。
霍長歌進去時,正遇上謝昭寧射最後一支箭,他左手執了他那把兩臂十石的騎兵角弓,右手輕鬆滿弓張弦,拇指上那枚雲白色的玉石扳指微微流轉一層薄藍的光。
他肩背挺直舒展,眼神專注銳利,凝著百步外的鑼,手指優雅輕抬,那箭便化作一道流光正中銅鑼正中,「嗡」一下,特質的白蠟箭頭碎得四分五裂,那鑼亦被射得翻轉過去,鳴聲一路傳回武堂。
「好!」連珩在他身側喝彩,「漂亮!」
連珍激動得想尖叫,面紅耳赤趕緊用手捂了唇,一雙長睫不住撲閃。
謝昭寧偏頭沖連珩微微一笑,後撤一步,退出站位,只一個動作便又有些閒庭信步的意思。
霍長歌杵在門口怔怔瞧著,她前世從未與謝昭寧交過手,嫁與他後,也從未見過他習武,她那時煩他得緊,對他是能避則避,三五日不見他一面都正常,原不知他連箭也射得這般好。
「小郡主?」霍長歌正出著神,聞到有人輕喚她。
她循聲側眸,見有人正站在她身前對角處,約莫三十四、五的模樣,眸正神清,濃眉方臉,肩寬背闊,天生一副剛正不阿的容貌。
那便是尚武堂的師父——張遠圖。
張家乃是前朝叛將,張遠圖雖是現任家主,人卻木訥憨直,雖少年時曾以騎射冠絕三軍,小有盛名,卻難擔軍中要職,連鳳舉性子多疑,前世也並不信賴張家,礙於顏面才留張遠圖任職宮中。
只沒幾年,霍玄身故前,張遠圖便被尋了個由頭,明升暗貶,領了個無實權的閒職,舉家遣出了京城。
張家人才凋敝,倒也安分守己,從未掀起過風浪,霍長歌素來只知張遠圖其名卻也從未見過其人。
「師父,」霍長歌那恍惚神色一收,立馬換上副委屈巴巴記吃又記打的模樣,乖覺得跟張遠圖拱手行禮,「長歌來遲了。」
「不妨事。」自打張遠圖曉得霍玄之女要來,便對她也高看了一分,霍玄聲名遠播,乃是大晉名正言順的戰神、武者眼中的軍魂,他對著霍長歌竟比對著一眾皇子還要誠惶誠恐,木訥的臉上擠出個笑,「小郡主既是已告了假,自是無妨。」
「只是師父對不住,長歌今日又不得與師父習武了。」霍長歌又沖他拱手告罪,徑直往牆邊一站,大氅一撩,自覺紮起了馬步,半哭喪著一張俏臉,拖了長音道,「太傅罰我兩個時辰的馬步,如今還剩一個時辰沒蹲完。」
張遠圖:「……」
謝昭寧站位本就離鑼最遠、離門最近,霍長歌來時,他耳廓一動便聞見了,此時聽她說話,微轉了頭,瞧她一套動作下來,眼裡不由又蘊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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