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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氣氛亦難熱絡,眾人似與太子皆不親厚,只沉默用膳,間或有人關切一問連璋當值情形,連璋草草答上兩句,話頭便又中斷。
一頓午膳用得凝重端肅,人人俱不自在,待撤席之時,便隱約聞見有一吁氣似的清淺嘆息,似終於得以松泛些許的模樣,太子面色陡然難堪一瞬,便起身欲與老者告辭。
那老者也不假意挽留,徑直率眾親自送他三人出府,臨至府門,卻見管事行色匆匆於西邊跨院中小跑過來,先與太子作揖一拜,方聲淚俱下與那老者道:「小、小少爺那戰馬,怕是要、要不行了!」
他話音未落,老人竟長長一嘆,花白鬍鬚抖抖索索間,眸中神色竟悲慟不舍到似要當眾失態老淚縱橫。
謝昭寧與連璋面面相覷,驟然不可置信般顫聲問道:「是……是小舅的追月麼?」
這府中不乏可被喚作少爺者,只管事口中的「小少爺」永遠只有一人,那便是老人么子、元皇后幼弟——武英王古昊英。
管事聞言拈袖揩著眼角,輕應一聲,才與謝昭寧作揖哽咽回答:「回三殿下,追月年事已高,入得冬起便精神不振,眼下又已四五日不飲不食,適才嘔吐不止,恐是熬不過今日,要到頭——」
不待他話說完,謝昭寧竟扔下眾人不管不顧,轉身已往跨院馬廄奔去,薄藍身影似皚皚白雪間一道飄忽青煙,身法迅疾。
連璋一怔回神,眼眶霎時通紅,也要隨他過去,太子陡然便被遺落下來,正茫然不解,那老人復又一聲長嘆,再展了臂要引他出府,些微佝僂著身子,只啞聲輕道:「還望太子莫怪,那追月原也是馱過兩位殿下的,如今既要……兩位殿下念舊,怕是欲送那馬兒一程了,太子還是自個兒先行回府吧……」
「嗯。」太子眼神晦暗一息,低應一聲,轉身出府。
*****
連璋追著謝昭寧到得馬廄,抬眼便見廄中眾馬已被挪去其他地方,與內里一匹通身毛髮烏黑油亮、只額間正中留有一簇彎月似的白毛的老馬空出一片穩妥寬敞的空地。
那馬趴在地上厚厚一層草垛中,眼神些微凝滯,鼻息粗重,確實一副奄奄一息模樣,身前嘔出的一灘黃黃綠綠汁水中明顯混了白沫與血跡,氣味不大好聞。
謝昭寧便也合衣坐在它身旁,眼神悲憫得溫柔撫摸它耳後鬢髮,追月稍一遲疑便認出他來,偏頭用鼻端親昵蹭他下頜,濕潤鼻息溫熱吐在他側顏,謝昭寧眼中不由聚淚。
追月原是一匹彪悍性烈的軍馬,隨武英王征戰多年,通達人性又忠心護住,自武英王仙逝,便再不允旁人騎它背上。
謝昭寧那時原想將它牽出古家養在宮中,追月卻無論如何不肯撤出古家馬廄一步,他也只能作罷。
這古宅他們為避其嫌,亦只得每年與太子一兩次時機探望,更別提探視一匹戰馬。
連璋瞧著地上那一人一馬親密模樣,眼前似也浮現幼時為武英王教習騎術的場景來:
他那時不過七、八歲,獨自一人騎在馬上,僵著身子閉著眼揪緊馬背上的鬢毛不放手,追月暴躁得後蹄不住往後蹬,想將它摔下來又礙於武英王安撫它的討好笑意,只耐著性子噴響鼻。
「璋兒松鬆手,只抓韁繩便好了,總得讓追月走起來。小舅在呢,你怕甚麼?」武英王便是這般說了,他仍趴在馬上瑟瑟發抖,面色蒼白,話也無法聽進去。
武英王啼笑皆非,見他著實懼得厲害,便攬著謝昭寧也跳上馬,連璋伏在他背後,謝昭寧窩在他身前,他一夾馬腹徑直攜了他倆撞出跨院後門去街上,縱著追月一路小跑至京郊。
京郊原有一座長長石橋,橋下又有一片湖,湖畔還有歌舞坊,天氣晴時,水流潺潺,總有美貌姑娘三三兩兩結了對子往水邊去浣衣,坊間歌姬白日得閒還常乘了小舟去游湖。
武英王瀟灑打馬經過時,那橋下少女便要仰頭揚了巾帕與他肆意一番調笑,便頗有「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意思來。(注2)
那些舊事像是被裝進水缸里的水,缸身一旦裂了縫,一滴水緩緩滲出後,便「嘩啦啦」得不住有水往外流,攔也攔不住。
連璋一時沉在兒時回憶中,竟似被裹挾著於那往昔歲月里越走越遠,驟聞一聲高昂的「希律律」,方才一怔回神,卻正見追月靠著謝昭寧仰脖一陣嘶鳴間,便像要掙扎著起來。
謝昭寧詫異瞧它,伸手撫在它背上不明所以 ,它卻抖著四蹄顫顫巍巍站起身,側頭又不住得拱他的手,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神濕漉漉得盯著他,期待又焦急。
謝昭寧讓它不住得拱,仍是茫然,無措一息方才醒轉,只他遲疑不動,呼吸略有急促,眼神瞧著它愈發踟躕,直到追月似是惱了,將他使力拱得不由後退半步,他才眼眶通紅著咬牙徑直翻身上了它的背,似那些年中武英王時常做出的模樣,一夾馬腹,一人一馬撞開跨院虛掩的後門便縱身躍出去。
連璋於回憶中適才抽身,眼前一人一馬已陡然不見,他駭然一滯,忙又出去另尋了馬騎了轉身追過去。
只追月似一瞬湧出無窮氣力,仿佛回復了往昔戰爭上的驍勇來,馱著謝昭寧飛快疾馳,恍似一道虛影奔跑於樹林兩側的官道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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