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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層中原是供奉著些功績頗為卓絕的開國將士, 一人牌位便分了一桌,一桌上又各自蹲有一方小香爐, 爐中青煙裊裊,常年不斷,平素有太監專門打理,桌後牆上又懸有等身繡像,箇中最為顯眼的便是先皇后幼弟武英王謝昭寧生父謝翱。
二人繡像緊挨著,容貌又一個倜儻一個溫雅,一個著赤金錦緞、瀟灑不拘、似打馬遊街的風流俠客;一個銀甲青衫、悠然自若、似山崖林間飄蕩的雲。
霍長歌先與其他牌位前磕了頭,方才將那碟荷花酥先往武英王案前放下,撩了下擺鄭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她幼時便曉得他,只因十五年前,霍玄收復北地邊塞之行時,元皇后幼弟武英王亦隨行在側,立下不少功績。
只那一行後,大軍得勝還朝,武英王與霍玄中都述職後,霍玄復又啟程,長留封地幽州遼陽,永鎮北疆三州,武英王則被困中都,成了繁華京畿中一隻名副其實的金絲雀,餘生雖再未迴轉北地,卻始終記掛北地合他不拘性子的天高雲闊與一碧千里,以及他未盡的、重整山河的舊夢。
這原也是霍長歌幼時,霍玄不住與她說起的。
雖都道北地戰事頻發、荒涼困苦,乃是實實在在的「英雄冢」,可他們也本就是英雄,若英雄不歸英雄冢,無故亡於旁的緣由、旁的地方,怕才叫人遺憾吧。
霍長歌至今仍不知武英王真實死因,連鳳舉對外只道是「病故」,可霍長歌清楚記得當年武英王之死一路傳回遼陽燕王府邸那一日,霍玄當夜喝得酩酊大醉,趴伏在書房中的桌案上大聲慟哭。
年幼的霍長歌那時正打屋外經過,便依稀聞見霍玄不住喃喃自語,一字一句間蘊著濃重的懊悔,道:「……是我錯……方才害了你……」
那是他當年曾並肩打下遼陽城的好兄弟,出生入死多年,若是「病故」,又何來愧疚?
霍長歌祭拜完武英王,著實不講究得直接便端走了那碟荷花酥,轉而便放在了清河郡王謝翱的桌前。
「伯伯勿怪,長歌得罪了皇帝,雖說不缺吃穿,但多余東西也是沒有的,便是連這碟糕點原還是三哥哥送我的,勉強借花獻個佛。」霍長歌不大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合身跪在謝翱牌位前輕聲嘀咕,竟是心中有愧,不大敢抬頭直面於他,「伯伯若泉下有知,恐也不願長歌祭拜的吧……」
她前世幹過太多的糟心事,可著謝翱那唯一骨血欺辱,便是在此間磕破了頭,也不敢指望得謝翱一個寬恕。
可霍長歌卻又曉得,若她當真磕下這個頭,謝翱又一定會原諒她,只因謝家父子骨子裡的寬和良善,卻是一脈相承。
霍長歌約莫只五六歲時,便要晨起與霍玄習武,軍中之人鮮少用劍,霍玄那時亦慣用長-槍與單刀,她有一日見著霍玄書房牆上懸有一柄長劍,便好奇問道:「爹原先也是用劍的嗎?」
霍玄聞言順著她眸光探過去,便似沉在回憶中,與她嘆聲道:「是曾用過一段時日。」
他惆悵緬懷一笑:「爹初出茅廬那年,原也只十八、九歲年紀,尋了陛下軍營前去投奔,卻無人瞧得起爹,層層阻攔,謝翱謝將軍卻已在軍中小有名氣。」
「爹那時年輕氣盛,見他左右也不過年長几歲,便不服,指名道姓要挑戰他,賭對方隨身兵器。他聞言也不惱,和和氣氣與爹打了一架,又推演沙盤,不敵,便痛快解下腰間長劍與爹。」
「身後眾人隨之不忿,道,『我們將軍尤擅水軍,你贏得並不光彩!』爹欲將劍還他,另開一局水戰,可謝將軍卻不以為意,只道:『願賭服輸。』,拒不再收。」
「後來呢?」霍長歌聽得出神,追問又道。
「後來?」霍玄搖頭輕笑,沉聲感嘆,「後來爹再與他推演水戰,才曉得原是所言非虛,便將長-槍給了他。他當是這百年間,水戰不世出的奇才,可惜天不遂人願,去得太早了。」
「爹那時便用過一陣子的劍,劍法還是與謝將軍囫圇吞棗新學的。」
「再後來,那劍於三軍陣前,被爹用得卷了刃,謝將軍下葬時,爹便送那劍隨葬陪他了。」
……
許是霍長歌前世幼時便聽她爹講過這段往事,故不由便覺謝昭寧原該也是他爹這副模樣,寬和良善、心懷天下,遂那時她以為是謝昭寧故意拖慢援軍,才那般得大失所望,愈加憤恨怨懟。
霍長歌在謝翱牌位前跪了足足兩個時辰,一句話也不再說,只探手時不時從那碟中取出一塊兒荷花酥,自顧自地啃完了一整碟,方才兜著身上糕點酥皮的殘渣,忍住打飽嗝的衝動,起身欲往樓下去。
按民間習俗,供奉過死去親人的祭品,便會落下親人的祝福,子孫分吃了,便會得到親人的佑護。
霍長歌也不欲多計較謝翱和武英王與她的會是祝福還是詛咒,都沒甚麼干係了,勿論是甚麼,她都擔著,是她該受的。
她臨下樓,下意識回身,恍然瞧見那樓梯正對的地方,原還留有一個桌位的空處,不由便想,不知在當年建此樓時的連鳳舉的心中,這里可原是留與她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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