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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甚麼人?誰又能說,你生來便該是戰神將帥?」霍玄頭頂那方夜空的浮雲漸漸散開,泄出一線璀璨星光落在他眼中,他一笑,似四野生輝,到處恍然都亮了,他又疼惜喟嘆一聲道,「不失望,我兒是爹的驕傲,生來便是,這北地在爹心中,便是男兒亦不及我兒能耐。只是我兒心腸軟,生錯了地方,咱們守不了關便不守了,只當我兒生來另有它途,不是為了守關的。」
「那以後呢?」霍長歌伏在霍玄寬厚肩頭,鼻頭一酸,眼裡也澀得厲害,讓她爹一語嘆出淚光來,「待爹老了,北疆怎麼辦?」
「北疆啊,」霍玄眸光一虛,攬著她肩頭往遠眺過去,遙遙望著城門方向,沉吟一瞬,認真而憧憬地答,「爹如今還能打,再過幾年,打服了敵人、盡收了故土,爹也要年過半百跨不上戰馬了。待那時,便也不做這勞什子的燕王了。爹與陛下呈一道奏疏,讓他再派了旁人來守關。爹帶著我兒一人一騎,出了北疆三州,往他鄉去走一走、瞧一瞧。人這一生吶,說長也長、說短也短,總不能將你真拘在這邊城中過一輩子。」
「咱們啊,去南方,去江南、去水鄉,爹還得給你找個好婆家。你脾氣大,咱北地的男兒性子硬,不成,等爹百年後,你若受了欺負可怎生是好?爹聽說南地里盡出些溫柔俊秀的少年郎,爹給你尋個有本事的、會疼人的,親眼看著你嫁人生子,如此一生,也是不錯。」
「那便說定了。」霍長歌頭埋在她爹頸間狠狠蹭了蹭,只道她爹不過是因著此情此景安慰她罷了,卻不知那原是她爹與她爹倆留的唯一一條生路,她那時只想著她爹半生俱守在北疆,哪裡就能為了她輕易舍下這三州百姓、漢家疆土,能舍下的,便也不是霍玄了,可她卻仍帶著哭腔道,「爹不許反悔。」
「不悔。」霍玄回她。
只霍長歌話雖如此說,月余後,當她已慣了那些死在她刀下的人於她夢中來來去去,懂得何為「負疚前行」,終是於一日天光大亮後,整了整一身戎裝,往她爹房前過去。
卻見她爹已先等在那兒,朝她頷首微笑,下意識搓弄著衣角,高大身形挺立在晨陽中,姿態卻止不住微微忐忑與期待。
霍長歌停在她爹身前,還未言語,倏然有府里養的軍鷹雛鳥低掠過她頭頂,一拔身姿,越飛越高,直朝天際振翅衝上去,驚空遏雲得長長啼一聲,將半個日頭都叫喚了出來。
霍長歌與她爹一同抬頭尋聲望去,瞧著那雛鷹一路飛上遠處籠在晨曦之中、遼陽城外常年覆雪的山頂。
「放下了?」霍玄在那鷹啼聲中問她道。
「放下了。」霍長歌答。
「重嗎?」霍玄抬手一拍她肩背。
「重。」霍長歌說。
「那便好。」霍玄一手負於身後,認命似得長嘆一聲,惆悵一瞬後,眼裡俱是欣慰與驕傲,周身沐浴在晨光中,側身探出另一手於她道,「我兒,該巡城了。」
這世上姓霍的人不多,但是姓了霍,肩上怕就要擔這家國天下的責。
霍玄原也不姓霍,他不過一戶貧苦農戶家中的二子,上有長兄下有么弟,家裡南遷逃難時,米糧不足,他便於睡夢中被父母扔在了山道旁,那時不過六七歲。
次日他醒來,哭累了,便順著山道往有水流的地方走,卻是就此入了山澗間,尋到了一處破落道觀,觀里避世的老道收留了他,待他年長要出山,才自個兒重新擇了名姓,喚「霍玄」。
而霍長歌原也不姓霍,只因她生父擇了這姓氏,血脈中的這份責,便也流淌到了她身上。
第40章 負疚
霍長歌打記憶里走過一遭, 瞧著眼前那頹唐負疚卻按捺不住略微有些激動的少年,眼圈驟然泛紅。
她前世里竟不知,這個少年生於硝煙戰場, 卻在錦羅中亦生出了一副慈悲善良的心腸,可卻無人與他說一句, 該如何懷揣這份慈悲在殺戮間縱橫。
他向來聰慧, 想來總是有想通的一日, 可他也向來良善,那未曾想通的夜裡,面對每每午夜夢回,便會化為一縷殘夢似跗骨之蛆的負疚,又會是如何得為難與自愧神傷?
他不曾有霍玄那般似巍峨高山一般的父親,始終與他身後陪著他伴著他,與他源源不絕的力量。
他長在這不屬於他的皇室之中, 亦不可兀自去舍了皇帝塞給他的道路另擇它途, 他身邊只一個與他同樣年少青澀的連璋,一個遠不得亦近不得的連璋, 互為對方手中竹杖, 攙扶過那一段歲月。
而她也終是明白, 為何前世里的謝昭寧,寧願一死換得連璋罪業, 平她心頭怨懣, 怕其中緣由, 亦是有幾分是因這少年時的相伴吧。
如今,她也總算真正脫出了那份對連璋縈繞兩世的恨, 甚至於,她想在還來得及的時候, 順道在連璋身上也種下一顆善因的種子,希望日後能替北疆結出善果。
這一世,她想陪著謝昭寧,好好陪著他,把此生能夠給予的陪伴與溫柔都與他,就像他前世予她的一樣。
「三哥哥,那是殺孽啊,無可指摘的罪責,哥哥既是負疚,便負疚到底吧。」霍長歌凝著靠牆頹然而坐的謝昭寧,間或瞥一眼連璋,嗓音壓得輕柔又穩重有力,脫出了往日少女嬌憨的神態模樣,微微笑著道,「可亂世方止,終需有人繼續負疚前行,以戰止戰、以殺止殺,方能護住新朝,造就一方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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