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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一雙帶笑的杏眸,清亮又沉靜,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與往日模樣皆不大相同,謝昭寧聞言一震,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下意識便扶著牆壁挺直了腰,換了武將單膝跪地的姿勢,脫口一句:「你怎曉得——」
「三哥哥,」霍長歌又笑一聲,那笑里卻無輕蔑鄙夷的意思,隱著些許心疼輕聲又道,「你再猜猜,我怕過麼?」
「不是怕——」謝昭寧聞言神情一瞬疲累與失落,他一腿蜷起,膝頭支著手肘,又仰頭靠著牆,嗓音沙啞乾涸。
他似是覺得連霍長歌也不大能懂他,乏力地吐出半句留半句,連話也不想說全了,那是霍長歌前世里時常見到的頹唐無措模樣,那種面對她奚落拒絕後的茫然與無力感,竟然詭異得提前出現在了此時的謝昭寧身上。
她前世見他如此神情,只覺大快人心,如今才知何為憐惜。
霍長歌靜靜覷著謝昭寧垂眸盯著自己張開攤在膝頭的右手,拇指與食指下意識狠狠搓弄,似是想揉搓掉他指上仍殘留著的,刀鋒砍斷頸骨的觸感。
「是負疚。」霍長歌凝著他動作,輕聲續道,「三哥哥,可對?」
謝昭寧聞聲猛然抬首,眼眶驟然通紅,便是連璋亦神色明顯震驚朝她望去,蘇梅卻是微有錯愕一蹙眉。
霍長歌眼神平靜含笑,唇角微微一抿,沖謝昭寧抿出一抹瞭然笑意。
她前世亦是十六歲隨她爹霍玄騎兵上的戰場,刀鋒劃破塞外的風,裹挾著寒意摧枯拉朽斬殺了敵方百餘人。
她那時人在沙場,滿目鮮血與刀光,只曉得她不殺狄人,便輪不到她活著回去,本能驅使著兵刃還擊,卻不料午夜夢回時,於鼻端殘餘的硝煙中驚醒,才在夜深人靜中恍然顫慄起來。
她爹那日就在窗外提著燈,未卜先知似地守在她房前,暖黃的光將她爹挺拔高大的身影溫柔映在窗紙上。
她爹聞見屋內響動,隔著層窗紙清淺嘆息一聲,與她低沉著嗓音輕聲道:「怕啦?」
霍長歌人在黑暗中,虛眨著一雙茫然無措的眸,盯著自己纖長乾淨的手,只覺那上的血腥氣,竟似洗不淨一般,她踩了鞋下地,隨意裹了披風推門出去。
屋外萬籟俱寂,月暗星稀,夜色昏沉濃重,霍玄見她出來,將手中那燈交到她手上,抬臂揉了揉她發頂,眼底卻隱了淡淡笑意,沙啞柔聲道:「會怕,是好事。」
「不是怕,」霍長歌垂眸凝著手上那天地間此時唯一的光亮,梗著喉頭倔強反駁,嗓音喑啞中卻又含著微弱而明顯的哭腔道,「好吧,是怕了。」
那是她平生頭次產生一種真實的畏懼感,生養一名優秀的兵士需至少十六年,而她斷去那人生機卻只需一刀,那隻因立場對立而理所當然賦予她的生殺予奪的權利,讓她後知後覺、驚惶無措——當殺戮脫出戰報中的文字範疇,直面她時,原是以殘留在她指腹間的血腥氣來告訴她,到底有多殘忍。
而可以預見的是,她的未來需她日復一日行走在這樣的殘忍中,直到她人生消亡的那日。
「會怕——是因我懦弱?」霍長歌覷著燈籠里的光,仰頭混亂而挫敗地問她爹。
「不是。」霍玄低聲道,他疼惜地攬過霍長歌的肩頭,將她虛虛環在懷中,按著她後腦,讓她前額抵在自己頸側,姿態笨拙而溫柔,「我既怕你不會怕,又怕你會害怕……那是殺人啊,你若不怕,那便輪到爹害怕了,怕你有朝一日終生成人屠,造出不必要的殺孽來;可你若真害怕,爹又生怕自個兒會心軟,想讓你離開這條道,過自己的生活去。」
他拿那粗糙的大掌一下下輕輕拍打霍長歌的後背,在朦朧的月光下,站在燈火旁,於她耳畔道:
「無人生來便是戰神,我兒亦不過是生於綺羅,長於烽煙,生出了一顆俗世中的慈悲心。」
「可這世間的事,大抵不過如此,並無兩全,你若擇了兵道,便無法選那份純粹的慈悲。」
「兵殺既是殺戮,再加諸於它些不得以的苦衷,咱們亦是犯了無可指摘辯駁的殺孽,所以爹曾與你言說,咱們家,不祭神、不進廟。可為士為將者,不過是背負著這份生死造就的負疚清醒前行,才不會在與殺伐為伍的光陰歲月中,成為一個泯滅了人性的好戰人屠。」
「可人既立身於世,便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既擇了這方立場、這處家國,便只得以戰止戰、以殺止殺,方才能護住咱們身後北疆三州百姓,護住漢家一脈血統,護住新朝成就一方盛世。咱們不求天地庇佑,只求俯仰間問心無愧,百年後,若下那阿鼻地獄,亦百死不悔,咱們受得起。」(注1)
「只是,人各有命。」霍玄話音未落,低頭探向霍長歌一雙鬱結雙眸,再出一語,嗓音低沉又道,「爹予你一段時日,若你邁不過這坎去,咱便不做這勞什子的霍統帥了,我兒武藝佳、騎射好,是這北地里少有的,只在軍中做個教頭,亦是不錯,就是屈才了些。」
「我給爹丟人了。」霍長歌只未將他爹那話全然聽進去,她心氣兒高又受寵,平日裡恃才傲物,哪裡遭受過這般打擊、歷過如此心境,如今心里著實亂得很,聞言挫敗又失落,咬著唇睨著她爹道,「爹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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