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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從始至終都是背負著仇恨而活,又為什麽會心痛如割?
他想不明白,暗地裡念著攪纏在心頭的積怨,憶回漫溯,腦中浮現的卻是那張清臒蒼白的臉展顏而笑的樣子。
就像當初他服侍他泡腳時,頭一回背全了《太上道德真言》,他笑得是那麽開懷歡暢。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喜歡看他笑。
只有那時候他才是平靜的,平靜的可以忘卻一切。
父子間的歡愉大概也就是這樣吧。
光陰荏苒,那笑容也從意氣風發變成了暮氣沉沉,不再有神采,像漾盡的漣漪,漸漸歸於寂默,就在剛才戛然而止。
不知不覺間,人已到了殿門外。
他還是沒停步,循著玉階走下去,漫天暴雨傾盆,兜頭澆下來,寒意侵入骨髓。
他似是回神清醒了些,終於定在那裡。
惡浪般的風洶湧而來,卷撕揪扯。
兩名當值的內侍從殿檐下奔出來,左右擎著傘撐在他頭上,還沒站穩就被踹到在地上,唯唯惶然地爬起身又退了下去。
他踢開那兩柄遺落在地上的傘,迤然仰望。
夜空像浸透了濃墨,無邊無際地穹籠而下,西天上那幾縷殘淡的斑影早已消失不見了。
月盡還有再圓時,人世間的離別卻只有永訣。
他輕闔了眼,任憑大雨淋在身上,仿佛要讓它把自己沖滌乾淨。
但天霖只是冷濕了身子,卻鎮不住心口的劇痛。
頭頂的落雨驀然一止,這時候又有人不識時務的想攪進此刻只屬於他肆意宣洩的寧靜。
他沒有睜眼,卻知道來的是誰,鼻間含著漫淌下來的水珠輕輕喘息,算是默許了。
「想說什麽?」
「雨太大了,先進去吧。」
蕭曼的語聲也像在嘆息,把傘又朝他那邊挪了挪,自己卻沒跟過去,雨水毫無阻攔地扑打在身上,頃刻間便濕得透盡。
進去干什麽?
服侍人換裝裹綢,小殮停床?
那裡面一樣樣好不容易才離了眼不去想,再瞧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
不過,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倒是不那麽叫人生厭。
秦恪唇角輕顫了下,沒有言語,仍舊站在那裡。
蕭曼似乎就只是勸一勸,也沒有動,陪著他站在雨地里,頭上的烏紗早像護城河裡撈的一般,水成股成串的滲出發隙,不住地往下淌,眉眼都被糊住了,連著他的臉也變得朦朧。
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也沒想過他會對任何人的死這般難捨難棄,可如今真真的便讓她瞧見了。
自幼進宮,一步步身居高位,可除了焦芳之外便沒有再親近的人,反倒是在皇帝身邊時日久了,自然而然便生出些亦主亦父的寄託來,縱然曾被疑心猜忌,貶謫在內官監里,這份情卻冷落不下。
她看得出他眼中的傷痛,終於不再深藏自掩,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裡,就像尋常傷心難抑的人,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她默然望著,忽然覺得這個人的確不像原先想的那麽壞。
「你回去吧,乾爹那裡該有吩咐了……」
秦恪忽然開了口,緩淡的語聲像浸泡在這雨中,濡軟的少了幾分力道,卻更加濕冷冷的淒人。
話是這麽說,可那眼中分明透著孤寂。
蕭曼沒有走,仍舊和然望著他:「我雖然在宮裡時日不長,可也瞧出陛下是念舊戀情的人,可惜醫了這麽久,還是沒能等到聖躬大安,我心裡……也難過得緊。」
只說了幾句話,眼眶便泛起酸來,雨水也倒灌進嘴裡,一片腥鹹的味道。
她假作抹著臉,頓了頓,又勸道:「師兄也不要過於傷心了,你這般忠義重情,陛下有知,自然感慰。」
說了半天,終於還是俗氣的寬慰起人來了。
秦恪嘆息般的輕嗬了一聲,目光幽幽地撇轉過去。
「忠義重情?嘁,上至朝堂,下到坊間,恐怕沒一個人會這般看待本督,如此違心的奉承話,怕也只有你才說得出口吧?」
這時候還說得出呲弄人的話,但神色間卻全是自嘲的意味,慢慢地轉過身來,與她相對,像是在等著回答。
她也微微仰起頭,毫不怯掩的與他四目相對,正色應道:「這世上的人多半都喜歡道聽途說,不論是非真偽便橫加妄議,人云亦云,其實有些事並不像傳言的那樣,須得自己經了見了,才會知道。」
這說得振振有辭,倒好像對他已經知根知底似的。
秦恪不由又是一笑:「那些天天叫嚷著忠直不阿的朝中文武到你這裡就是道聽途說,是非不分之輩,我這樣的惡人反倒落了個好,什麽時候你也學會顛倒黑白了?」
他自嘲暗諷的話才剛說完,蕭曼便立時接口道:「可那些自詡忠直的人又有幾個會因著陛下淋在這大雨里?」
秦恪像是沒料到她會這麽說,眸中有一霎的怔愣,望著她的目光也盈起一層亮色。
她此刻正被雨水淋得蹙眉狹眼,那張小臉上有些狼狽,甚至可說是滑稽,但卻又有種之前從未見過的可愛。
就像雨夜中忽然亮起的明燈,融融的暖人心脾。
他眼中的冷淒像被那暖意驅散,漸漸淡了些,目光定在那張小臉上,袍袖輕拂,帶著濕意的纖長五指已握在她撐傘的手上,驀然一緊,將她整個人拉到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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