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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只是無視了魔眼。
意識到這一點的魔眼瞬間暴怒,一隻隻眼球猙獰地快要彈出眼眶,它們滿懷惡意地散播著魔息,讓孩童稚嫩的臉腐爛、讓以叫賣謀生者失去唇舌,讓威嚴者雙腿折斷…
它們用盡一切辦法,想讓這些膽大包天的凡人屈服、叫他們顫抖。
可店小二歪歪扭扭地抖開酒旗,雁回客棧只剩「回客」二字的腐朽牌匾被他支好,他的口中發出「啊啊」的大叫。
「雁回客棧歇業大酬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絞斷唇舌,依舊無法阻攔我們發聲。
砍折雙腿,也休想阻止我們前進。
凡人、凡人…
這天下最多的,非修士也非妖魔,而是凡人。
我們不會向你屈服。
…
黑龍衝破魔息圍困,咆哮著向城外飛去。
北徐城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下動作,用目光為他們送行。
不知是誰率先唱了起來:
「漠北孤城兮,有風徐徐;
今日何日兮,望月皎皎。
月君月君兮,羽衣揚揚;
無求無願兮…」
秦顧站在黑龍背上,望向街上極渺小的人的輪廓。
那一大一小兩隻外貌相似的妖獸,像是一對手牽著手的母子。
歪歪扭扭前進,每逢一個攤位就要駐足的妖獸,看起來年事已高。
而那守在樹下一動不動的,似乎正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而翹首以盼。
這裡不是死城,這裡是…
最後的人間啊。
比蚍蜉還要渺小,比星辰更加璀璨。
回頭望去,程秋扇站在城牆之上,皮膚一點一點腐爛,如被蠶食的樹皮。
魔息同樣對她產生了影響,她只剩下半張完好的臉了,而腐敗還在繼續。
她的容貌不再昳麗,眼眸不再明亮。
但魔眼在她的頭頂繁殖欺壓,卻難以讓她退卻分毫。
她站在那裡,就是最璀璨的月輝。
凡人之軀,獨守一座孤城。
屋舍會倒塌,軀殼會腐爛。
但北徐城不會消失,自由的靈魂永不腐朽。
磚瓦坍塌的轟鳴襲來,滾滾濃煙頃刻翻湧,不斷向秦顧與季允迫近,似乎拼盡一切,想要將他們拽入萬劫不復。
然而一陣微風輕柔卻堅定地吹來,宛如誰輕輕一推,黑龍乘風而行,在最後一刻衝出坍塌的城邦。
——北徐,起風了。
漠北孤城,有風徐徐,乃成北徐。
黑龍突然開口:「師兄,剛剛與程秋扇告別時,她說她有一個請求。」
秦顧壓低聲音:「什麼請求?」
季允道:「她說…」
「…永遠不要忘記北徐。」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斷月崖原本叫做望月崖,因站在崖上最高的岩石上,便能輕而易舉望到月上溝壑、甚至月上之仙人而得名。
那塊最高的岩石,因見證無數痴男怨女月下盟誓,而被北徐人取名為「情人岩」。
後來,根據北徐史官的記載,有一次天降驟雨,雷電整整劈了情人岩一天一夜,情人岩於是被生生劈裂,化作滾石落入崖下。
天生異象,民間自有傳說。
傳說曾有一對愛侶在情人岩上約定終身,愛侶中的男子卻在私奔當日遭到女子背叛,悲痛之下跳崖自盡,怨魂化作雷電,延綿不絕的暴雨就是他的眼淚。
傳說究竟有幾分當真,實不好說,但情人岩確確實實毀於一場大雨。
自此,完整的月亮就不再能被看見,即便站在崖岸最高處,也只能看到殘缺的月相一角。
望月崖變成了斷月崖。
而此刻,別說月亮,秦顧就連天空也看不見。
那是什麼生物的骸骨,在積年累月的風霜摧折下,依舊保有著原初的形狀,甚至因雨雪的打磨,白骨變得光滑,如寶石的亮面、珍珠的弧光。
它太巨大了,即便是胸肌的骨骼,也足以遮蔽整片視野。
比之被遺棄的屍骸,巨獸的屍體更像隆起的山脈,脊骨起伏著,組成山寬廣的石階。
「這是…」秦顧在這威嚴的白骨前駐足,「是龍骨。」
再確切一點,是玄英的龍骨。
秦顧不由屏住呼吸。
他見過生機勃勃的龍,也見過歸墟中無面的龍裔,卻唯獨沒見過龍的骸骨。
這是截然不同的震撼,卻又帶著漫徹心扉的悲傷。
季允道:「龍族這樣等階的魔物,隕落以後,魂魄散入天地,□□則會在死亡的那一刻化歸塵泥,成為其他生靈繁衍的養料。」
於是便有萬物蘇生。
秦顧聽懂了季允的意思:「你是說,龍骨並不會保存下來?」
季允點點頭:「是的,龍族沒有這個習慣,人魔交惡以後,龍族更不喜歡將屍骨留在天地之間。」
可玄英的骸骨卻在這裡,以龍身的方式,留在了斷月崖上。
他的龍首,秦顧看過去,並沒有向著月亮、或是魔域的方向。
而是恰恰相反。
朝著北徐城揚起。
驕傲的龍,即便隕落,也不願低下頭顱。
卻願意為了所愛,守望在斷月崖上,守望北徐、守望程秋扇。
他終究沒等到愛人歸來。
就像那首歌謠的後半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