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125章 蘇希錦受教
「收取診費,如何不算?」舒御史想也沒想就反駁。
其他人卻沉默了,商人是商人,大夫是大夫。商人在士農工商之列,大夫卻只是中九流。
商人重利,醫師救人,兩者形式不同,社會貢獻不同。何況女醫館的形式,有點像捐贈。
「大夫自然不算商人,就明面來看,蘇大人的舉措在於推廣醫術,其初心和行徑是好的。倒與奸商相去甚遠。」尚書丞有言。
「因為初心好就要免去罪責嗎?醫館誤診乃事實,女醫館由蘇大人提議建立也是事實。當務之急當如御史台所言,給百姓一個交代。」有臣子曰。
「若因醫師誤診而懲治大夫,或責備蘇大人,有失偏頗。」此言集賢院學士不同意。
「《周禮》有記,扁鵲曾言,歲終則稽其醫事,以制其食:十全為上,十失一次之,十失二次之,十失三次之,十失四為下。可見大夫出診並非十拿九穩,便是神醫也有誤診之時。若因如此,以後誰還敢治病救人?」
這個說法也是一個問題,眾人不由沉思。
大夫治病救人,本就仁心仁意,有時拿不準時,還得用猛藥。若因此而責罰大夫,以後誰敢治病?
這蘇大人也是,幹什麼不好,要去插手行醫之事?既不得利,還費力不討好。
有這功夫不如讓下人開個茶樓,躺著也掙錢。
「學士此言差矣,若誤診不懲罰,是否以後誰人都可治病,誰人都可借醫殺人?」御史台劉大人言道。
此言有理,殿內許多官員皆點頭贊同,誤診必須得到懲治,只非以命償命罷了。
大理寺卿是個嚴謹之人,眼見著眾人火急火燎往誤診之上扯,想起昨日邱大人稟告之事,心下不由忐忑。
「那個……」想了想,還是打斷眾人的話,「誤診之事還有待商榷。」
一堂子人頓時全看向他,「你方才不是說有誤診嗎?」
扯犢子呢。
大理寺卿苦笑,「臣是說目前有誤診情況存在,然離案子審理還有兩日,之後有變數也說不一定。」
眾人不免覺得泄氣,可誤診與否真的與御史台彈劾之事有關嗎?
「陛下,」舒御史再次拱手道,「誤診之事暫且兩說。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蘇大人身為官員,與女醫館私下往來,有僭越之嫌。若不懲處,是否以後每位官員都可插手醫館之事?」
周武煦睥睨著眾人,眼神幽深,並不言語。
好不容易抓到蘇大人的把柄,眾人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互視一眼,決定火力全開。
「陛下,臣以為舒御史言之有理,就根本來講,大夫行醫治病,收取診費。與商人易貨無二差別。身為官員當公正行事,一視同仁,不可參與其中。蘇大人所為顯然僭越職責。」
「陛下,」尚書丞不認同,「蘇大人乃推廣醫學,利於民生。且她不曾從中獲利,其高尚品性實應嘉獎。」
謝侍郎冷哼一聲,上前稟明:「陛下,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臣知陛下愛護蘇大人,然應賞罰分明。蘇大人推舉女醫,當賞。與醫館來往不清,當懲。」
周武煦神色微變,抬起一隻手,示意他們閉嘴。
他轉頭看向蘇希錦,「蘇大人你以為呢?」
蘇希錦抬頭正色道,「創立醫館乃臣初入朝廷之時的提議,身份觀念未曾轉換過來。臣以為創立醫學是好事,卻忽略了對其他醫館的不公平。且臣若有想法,當稟告上級或陛下,得到允許後再各司其職。對此,臣認錯。」
若當真誤診,她也認。
周武煦點了點頭,臉色平靜,無喜亦無怒,「如此,便罰俸三月,閉門思過一月。」
蘇希錦領罰叩恩。
眼見著蘇希錦受罰,舒御史心中一喜,就要借勢彈劾韓國棟。卻被人狠瞪了一眼,於是吶吶閉嘴。
早朝散了,蘇希錦回府閉門思過。
這是她第一次被陛下懲罰,坊間很快傳言她失寵了。
於是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替她鳴不平。
「女醫館生意爆滿,誰知道她在裡面吃了多少腌臢物?」
「也不能這麼說,女醫館每筆帳目都公開寫在醫館門口的。」
「頭髮長,見識短,她寫你就信?誰知道她有沒有寫完?有沒有作假?」
「蘇大人開辦女醫館是利民之事啊?為何會受罰?那以後誰還敢開醫館?」
「要我說陛下就該撤了她的職位,女人就該在家相夫教子。」
「不止蘇大人,我覺得女醫館那些大夫,都應該回家。這樣拋頭露臉,帶壞風氣。」
「也不能這麼說,女醫館大夫醫術高明。我隔壁那家婦人,病得皮包骨了。結果吃了女大夫幾帖藥,哎,就好了!」
「……」
三公主府,一名侍女奔跑於紅色長廊,腳尖輕快,欣喜若狂。
「公主,有喜事。」
「什麼喜事?」三公主擰眉,她手握玉盞,衣襟半開,身前匍著一粉面男子。
「奴婢方才出去給公主買酒,聽人說蘇大人被皇上禁足了。」侍女眉飛色舞,將坊間傳聞添油加醋說了出來。
匍著的那男子立刻抬頭,面帶諂媚,「小的恭喜三公主大仇得報。」
三公主微愣,府里關了這麼久,猛然聽說大仇得報,卻不似那般開懷。
「這人真令人討厭。」最後,她煩躁地說了句。
直脾氣,丁是丁卯是卯,不懂得轉彎。腦袋裡不知裝了多少戒律清規。
不用上朝,蘇希錦閒暇時間便多了起來。她讓花狸去店鋪給她買了幾本破案類小說。
翻了幾頁,不是主觀臆想,就是神佛託夢,使得她沒有看下去的欲望。
邱筠筠得知她被禁足之事,前來探望她,「是我沒用,沒找到線索,還是讓你被禁足了。」
蘇希錦搖頭,「陛下罰我之事與誤診無關。」
「我覺得開辦女醫館是好事,」如許多人一樣,邱筠筠也覺得應該開醫館。
蘇希錦沒過多糾結於此,問他:「找到線索了嗎?」
「沒有,」邱筠筠情緒低落,只有兩天時間了,「以前跟著韓大人,覺得這些事處理起來挺容易,輪到自己,才覺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蘇希錦含笑,將手中書籍放於案上,不能前去現場,她也沒有線索。
「你還看這個?」邱筠筠瞧見她手裡的書籍,不由驚訝,「這些都是民間書生胡亂猜想的,一點用處都沒有。你要真喜歡這個,不如看看韓大人的手記。」
蘇希錦挑眉,「什麼手記?」
「韓大人自己寫的書,」邱筠筠神色崇拜,「韓大人每次破案後,都會將案子記錄下來,整理成冊,裡面包括自己的感想和經驗。我曾有幸拜讀過一次,韓大人真真是……聰明絕頂。」
蘇希錦詫異,還有這事?不過這確實像他的性子。
邱筠筠又感嘆道:「韓大人說,人不會無緣無故而亡,也不會無緣無故消失,凡事發生,必然會留下線索。所以當發生命案之時,要多尋找線索,多聯想因果,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有時一片指甲、一根針線、一根頭髮都可能……」
話說一半,聲音漸消。
「可能什麼?」蘇希錦抬頭。
卻見他盯著她,眼睛一眨不眨,靈魂好像飄到了九霄雲外。
「我知道了!」邱筠筠突然大聲喊道,「蘇妹妹且等等,我有線索了。」
說完不等她反應,邁著堅實的大腿飛速離開。
來去匆匆,獨留蘇希錦一頭霧水。
一直到傍晚,蘇希錦都沒等到他回來。
反而是擦黑時分,韓國棟來到了她的府上。
這是出仕以來,韓國棟第一次單獨見她。
蘇希錦隱隱有所猜測,恭敬地倒了一盞茶,站在他身邊。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胡椅,明明是在蘇府,看起來他才是那個主人。
「老師前來,可有人看見?」蘇希錦問。
官場忌諱多,如今兩人同朝為官,私下見面幾乎沒有。更不要說她如今受罰在家,閉門不見客。
「你不必擔心,我有陛下的默許。」
韓國棟淡定地喝了口茶,抬頭看著她問,「想必你很疑惑,女醫館開張大半年,為何現在才處罰你。」
蘇希錦點頭,今日之事確實古怪。女醫館五月開張,至今已有七月。要去覺得不對,以她當紅的勢頭,早就被人彈劾了,何至於等到今日?
「陛下也有自己的想法,」韓國棟放下茶杯,語重心長,「你年紀輕輕已為五品翰林侍讀,放眼整個歷史,無一人能與你相比。」
「你有如此成就,我們都知是因為你的奇思妙想和能力,但外人並不這麼認為,他們只以為這是你的運氣。」
但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父母為之計深遠,陛下也一樣。一是怕把你抬太高,成為眾矢之的。二是擔心你年紀輕輕,就有此成就,過高的嘉獎,與你將來不利。」
簡單來說就是怕她飄了,得打壓她一下。上位者慣用的招式。
蘇希錦心中不由感慨,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可以說一切都太順利了。老師對她好,周武煦對她好,身邊每一個人都對她寵愛有加,仔細想來,竟從未有過挫折。
「弟子明白,」她骨子裡是個成年人,自然明白這樣做的目的和背後的真心。
韓國棟就喜歡她這一點就通的腦子,「以上只是陛下想對你說的話,不是師父要教給你的。」
蘇希錦正在感動之處,聞言不禁愕然,抬頭看向他,難道他還有高招?
韓國棟一撫鬍鬚,眼裡有笑,「創立女醫館,你後悔嗎?」
蘇希錦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悔。」
女醫館利大於弊,不能因為一個不確定的誤診而否認它的一切。
韓國棟點了點頭,這才是他的弟子,「創立女醫館沒有錯,錯就錯在你太正直了。」
「啊?」蘇希錦大感意外。
多少人在背後罵她小狐狸,狡猾,陰險,諂媚。第一次聽人說她正直。
韓國棟見她不解,冷冷道,「放眼整個朝廷,哪家沒有幾家商鋪?哪家沒有幾樁蔭私?否則他陳氏、謝氏、呂氏的錢從哪裡來?所以師父說你錯了,錯就錯在太直白,不夠狡猾。」
此事但凡她多說一句,將陛下擺在前頭。那是名也有,利也有。何至於被人拿到台上來說?
「此為第一點,」韓國棟說完,瞥了眼桌案,上面的茶已經所剩無幾。
蘇希錦連忙為他添杯續茶。
「這第二點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吹了吹杯中泡沫,看似隨意,實則嚴肅,「入朝為官當忠君愛民。但你要永遠記住一點:所謂忠君愛民,永遠是忠君在前,愛民在後。無論何時何地,陛下才是在第一位。」
這是隱秘的,赤裸的,現實的為官之道,也是人心。
蘇希錦皺眉,這與她為官理念相違背。
在她心裡,當官就是為百姓謀求福利,為百姓做事。陛下重要嗎?重要。
但在第二位,沒有超過百姓。
這就是封建社會與社會主義社會本質的不同。
一個為民,一個為君。她有社會主義的思想,卻處於封建社會的土壤,兩者相交必然產生水土不服。
儘管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儘量規避、適應,然還是跳不過這個現實。
當忠君與愛民矛盾時,她該如何選擇?
她神情不定,韓國棟如何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猶是很擔憂,「陛下是明君,但陛下也是人,他也會有老的一天。你能保證他永不會變?或是下任帝王也如當今一樣寬容?」
自然不能,周武煦只有一個。他的賢明世所罕見。
「你要記得,陛下可以愛民,然臣子永遠是忠君大於愛民。」
至少嘴上得這麼說,但怎麼做還在她。
蘇希錦眨了眨眼睛,這不是教她陽奉陰違嗎?
人老了,許久不曾夜間出巡,韓國棟起身,摸著她的腦袋,語氣又恢復了幾分輕鬆。
「今晚好好想想吧,經此一役,你也算長點記性,以後圓滑一點。官場不比其他,動則要人性命。師父不能護你一輩子,最終還得靠你們自己。」
一字一句,發自肺腑。
如果不是將她當作自己人,當作親生孫子孫女來看,以他老謀深算的性子,何以會說出得罪陛下的話?
蘇希錦心頭除了感激,還有感恩。
她何德何能兩輩子都遇到掏心掏肺對她的長輩?
她起身送別,卻被他搖手推辭,「你風寒剛好,仔細又復發。」
夜黑風高,月光照射在積雪上,室外皎白一片。
前路清晰,無需燭火。
韓國棟的身形漸漸消失在門外。
是夜,邱將軍府門突然被人敲響。
門房帶著濃重的火氣開門,「誰呀?半夜三更不睡覺,做鬼呢?」
後門處,一道焦急驚恐的女聲響起,「我找邱大人,請邱大人救救民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