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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一小兩隻小崽來到祖屋大門前面。這是一道烏漆漆的雙扇木門,門上的雕刻異常繁複,最下面是一些花草,中間刻著猛獸,上面還有幾隻飛禽,以阿蘇南的高度正好跟一頭怪獸的眼睛對上,幽暗中乍一看眼珠子似在轉動,跟活的一樣,嚇的他一個哆嗦,剛剛才鼓起來的勇氣瞬間蒸發。
一口氣還沒有喘上來,又有聲音傳過來,這一次聽的很清晰,聲音來自祖屋,是一種暗沉的沙沙聲,象是有什麼東西正自地面快速掃過……
驚疑中阿蘇南一把抓緊黑仔,耳畔卻響起撕啞的問話聲: 「伢崽,過祖屋來做啥?」
聲音來的太突然太出乎意料,阿蘇南差點沒蹦起來,扭過頭,卻見不遠處的大樹下面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人,黑衣黑褲黑頭巾,幾乎要跟黑黝黝的大樹融為一體,黑色的包頭巾下面還瞎了一隻眼睛,瞎眼皺作一團,眼睛四周疤痕縱橫,說不出的猙獰醜陋。
阿蘇南原本就極緊張,又受到聲音的驚嚇,陡然間看到這張臉,只覺得膝蓋一軟,幸好他腦子還算清醒,馬上認出這人正是祖屋阿叔,這才沒有一屁股坐到地上。
但是毫無血色的小臉還是出賣了他,阿叔愣了愣,連忙背轉身用僅存的左手去弄頭巾,等到他回過身,包頭巾已經把右邊的半張臉連同瞎掉的右眼一同包裹住。
然後,阿叔扯出一個猙獰的笑容:「伢仔對不住,阿叔的樣子沒嚇到你吧?」
「沒嚇到,沒嚇到,阿叔不嚇人,一點都不嚇人,真的……」阿蘇南無地自容,羞愧與驚駭交織在一起,說出來的話都有點顛三倒四了,又想起來意,連忙道,「阿叔,我們是過來找您的,小黑仔他……」
「南仔,你們跑到這裡來做啥?」
身後又一次傳來聲音,阿蘇南簡直都要跪了,今天這是弄個了嘛,一個個都來嚇他!
回過頭,欲哭無淚:「阿爸,你弄個也在這裡?!」
……
阿爸弄個也在這裡?
阿爸在這裡很正常啊。刀月家的老阿媽今天出殯,別說刀月家和鐵匠家都跟阿蘇家的關係不錯,就算只是為了擺出一個姿態,阿蘇阿爸也必須過去幫忙。剛才下葬完畢,從小門返回的時候他老遠就聽到兒子的聲音,那叫一個心驚肉跳,不過來看一下才怪。
阿蘇阿爸也是個寵孩子的,看到小崽完好無事放下心,跟祖屋阿叔打過招呼站到一旁,笑眯眯地圍觀自家「小大人做正經事」。事情完畢他領著兩個伢仔返回,半道上下起小雨,看小黑沒戴斗笠又捲起褲腿下到河塘幫他去砍大荷葉。
直到此時,阿蘇南才算是徹底恢復,他也說不清是哪回事,剛剛在祖屋的時候一直都很緊張,阿爸出現都沒能緩解。這會子心境回復,索性也拉了小黑仔到塘邊清洗,發現黑仔脖子上戴著的護身木鎖很是精緻,不覺多看了兩眼。
阿爸回來,把荷葉扣在小黑崽頭上,樂呵呵地為他解惑:「是他阿爸做的,你浸阿叔心思慎密,做木器可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只可惜木器是個力氣活,受了傷就再也做不動了。
此後三個人沒停歇一路來到刀月家才分開,阿爸上樓喝酒,兩隻小崽則乖乖站到底樓排隊。
夷家人的喪事都很簡單,出完殯,主家請幫忙的親朋好友喝一碗熱茶湯就算完事,只有死者很受敬重、家境又比較好的人家才會操辦喪宴。而所謂喪宴,也極是簡單,跟主家親好的當家漢子們圍坐到火塘邊喝酒吃肉,阿媽們則聚在院子裡一邊喝茶湯一邊聊天,至於小孩子們,一人一把乾果就打發走了。
不過刀月家這次是喜喪,但凡有點餘力的人家都會送份薄禮,幾個雞蛋一籃子山貨什麼的,據說是為了「沾沾喜氣」。而刀月家和鐵匠家也出於種種考較,咬著牙按照左近的最高規格大式操辦了一場,除了酒肉,還增加了甜湯甜糕,小孩子都有份。
阿蘇南他們來的晚,又正在下雨,小孩子們都被拘著不讓跑到外面淋雨,這會子刀月家的木樓底下已經聚滿了小伢崽小朵朵,迫不及待地排起了兩條歪歪斜斜的長隊,等候主家分發乾果——喪宴不同於喜宴,小孩子是不上樓也不進院的,派發乾果的地點就設在主家的底樓,一來底樓的高度對小孩子來說剛剛好,只要清理乾淨,就是絕佳的「兒童活動場所」;二來,這裡面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身高超過了底樓,不論年紀大小,都不能進來討吃食。
阿蘇南不貪戀那一點點吃食,但為了不惹人注目,也只能規規矩矩地排到隊伍後面,只他剛一站好就恨不得馬上逃離——不足五尺高的空間裡擠滿了三頭身四頭身,外面看著挺喜感,一旦位於其中,嗚……真的很要命啊!
太吵了!
吵死人了……不對,是死人都要被他們給吵醒了!
小小一個朗阿寨,身高不超過底層的娃崽滿打滿算也不到五十,只這次是喜喪,左近幾個寨子來了不少人,大都帶著孩子,有的還不只一個,於是,排隊的娃崽一下子翻了倍。弄個多的小孩子聚在一起,每一個還都興奮過頭,剛回巢的幾百隻烏鴉都壓不住他們的笑聲叫聲打鬧聲,阿蘇南只覺得頭昏腦脹,腦仁兒一跳一跳的疼……
揉揉太陽穴,苦逼的小伢崽一面想著要是能夠屏蔽噪音就好了,一面極力把注意力轉向樓外曬場,以此來減輕心中的煩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