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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憑這具殘軀,他又能報復的了誰呢……
沈錚不願再想, 想了便更不知如何在曠日持久的消磨中撐下去。胸腔里仿佛破了一個洞,要將他整個吞沒了。
他緊抿著唇,又強自拿起筆。
他只有忙裡才不想她……
田地里的學問要三年五載才能得出來,但他為宦的這些年,治過水、興過商, 中樞、地方幾來回, 倒也些許可寫。
這人間的春花落了, 夏花又開,都與他不再相干, 他夜以繼日、嘔心瀝血的寫著。
或許……他還藏著一份不敢認的心思:他也想教…知曉,這殘軀也並非一無是處,合該棄置輕拋。
「篤,篤」。
小書童在外叩了叩門,走進來,垂首開口。
「先生,秦老闆送了東西來,如今還沒走,就等在書院外面,想見您一面。」
沈錚並非一位嚴苛的先生,甚至性子和軟的可欺,小書童卻很是規矩。
他敬佩著自己這位先生。
上個月,前朝那位力主改革的梁公又當上了宰相,自家先生不知何時奉上了一冊《治商十略》。引得梁公撫掌讚嘆,乃至新開考的恩科竟也有一題,考較到了他的《十略》上。
雖是未置褒貶要舉子評議,卻也足夠驚詫世人了。
聽說梁公還有意奏請聖人,六部之外再添一商部,專督商事呢。一個個消息傳來,這青漆未乾透的書院葉門庭若市,求學者眾了。
可自家先生一個不見……
想到這兒,書童發現自家先生長久沒有做聲,不由抬起頭來偷偷看向他。
先生垂首立在那裡,像是一隻折斷了頸的鶴。披著件發潮的薄衣裳,瘦削的風吹即倒,一身的病氣。
他持著筆,動也不動。一滴墨懸在筆尖上濺下來,在文稿上洇成一團。
文稿毀了。
小書童心疼的直嘶聲,沈錚卻顧不上這些。他仿佛魂魄跌入了什麼太虛,眼前一片空茫茫,什麼也聽不清、看不見。
小書童似模似樣的嘆了一聲。儘管他擔心先生,卻並不喜歡到這屋裡來。這裡總像落雨前的天,沉甸甸的。
可屋外的天還有放晴的時候,這裡卻總是陰著。
「先生,先生?秦老闆帶著東西來看您了。」
小書童知道先生未必聽見了他方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這樣的事時常發生,他已經很習慣了。
沈錚遙遙聽到小書童的聲音,顫抖了一下,耳邊一下子嘈雜起來。
阿姐……阿姐……
我要回去……我要阿姐,我要阿姐!
他聽到一個聲音,在他顱中響起來,帶著一種孩童不知事的天真與任性。先是聲如蚊蚋,而後逐漸尖利、大聲叫喊。
他知道那是誰。那是另一個他……忘記了自己多麼糟糕的他……
沈錚感到疼痛。清醒無益於掙脫命運加諸於他的種種苦難,反將他推入更艱難的境地。
他喘息著,像是被拉動的破風箱,在說不出的較量中筋疲力竭。
眼前的景物重重疊疊、影影綽綽、左右搖晃。仿佛他的靈魂也正被撞來撞去,有一種眩暈的顛簸。
阿姐……阿姐……
那尚且帶著稚氣的聲音越發悽厲,幾近可怖,像是發了瘋病的人。
是啊……他原本就有瘋病,不是麼?
就這樣的一具身體,這樣糟糕的一個人,還祈盼什麼呢。
他想要那書童離開,回絕阿姐的求見。他剛剛張開口……
「不……!我答應過阿姐的……我答應過阿姐,只要她一喚我,我就會來見她……」
「別說了……別說了!」
聽到這一句,沈錚不由大叫出聲。他心裡大慟,失態的前所未有,幾乎恨不得立時死去。
難道事至今日,這一切還要怪他麼?怪他不自量力、自命清高!一介閹人,還求什麼呢……他就該甘居外室,藏頭藏尾、不見天光!
難道這一切都怪他麼……
他痛得搖搖欲墜,幾乎要倒在地上蜷縮起來。自厭、自棄、說不出的委屈哽在心口處,壓的他不能喘息。
「先生?」小書童被沈錚嚇到了,驚疑不定的看著他。
先生聽到了什麼,又在同誰說話?小書童不知道,他只知道先生的病越來越重了……
小書童看著自己這位先生,便是自覺命途多舛,也不由想要不自量力的可憐他。
這樣子還怎麼見客呢……小書童又嘆了一聲,掩上門退出去了。
他站在廊下,雨簾仍細細麻麻的飄著。天氣卻半點不清涼,像是蒸爐似的潮熱,讓人心裡也燥的厲害。
遠處,另一個小童冒著雨遙遙跑了過來。還不等站定,便大口喘著氣,拽住小書童的手臂急忙問他。
「呼…嗬……先生怎麼說?」
小書童搖了搖頭。「請秦老闆回去吧,先生不見客。」
「哎呀!」那小童跺了跺腳,很是煩惱的樣子。
他們這些童子,都是沈先生撿回來,秦老闆花錢養著的,和哪邊都很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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