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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無人也無妖,只有銅黃古鏡映照出他新鬼一樣的面容。晏停雲走到那巨大、殘破的佛像前,抬頭仰視。
可笑麼……
檢點平生,無一人一物可留戀,卻依舊想活。心知人若如此,無論如何也活不下去,又急急慌慌的將情感都投注到一隻妖上。
很多時候他都想,非妖是因他的血與怨而生,分明他是長在妖身上的血肉。稍遠一寸,便能扯出一片淋漓的鮮紅。
可她並非凡人雕就的俑偶。她是妖,比人更鮮明、鮮活的生靈。她有自己的性情與喜怒,她闖入他的世界,看著他手足無措、一敗塗地,像空靈的風、綺麗的夢。
佛像依舊望著他,長目低垂,無悲也無喜。在佛像下一角,妖的白玉像也擺在那裡,離這渾渾噩噩的人間更近,成了他的新神。
晏停雲抽出了三隻香,依舊是血紅符文纏黃紙。他割開手心,將香壓上傷口,浸血上去,緩緩點燃。
自古便有焚香斷事,甚至這算不得什麼秘術,不過是小技罷了。
晏停雲低聲喚妖。房樑上的簾縵無風而動,青煙裊裊,盤桓空中,探看四方。
他將香插在鏽綠叢生的銅爐里,方要跪拜下去。一隻碧色的蝴蝶飛入小佛堂,照亮了一方昏暗。那蝴蝶似是映光的碧玉,也仿佛是湖水化作,有著漣漪似的波光。
「媽姆,你是在參拜我麼?」
妖的聲音從蝴蝶里傳來,語帶笑意。「我感受到了一種劇烈的情緒,很好吃。」
晏停雲能想像,她在說這句話時,眼角眉梢必定高高挑起,很有幾分志得意滿的樣子。
「來找我麼,跟上蝴蝶。」妖輕輕笑著。
榆樹皮香在鏽綠銅爐里靜靜燃著,晏停跟上蝴蝶,穿街過巷。他的步履匆匆,卻只顧著看那蝴蝶,乃至踉踉蹌蹌。但街上的人只猶疑的望向他,對那蝴蝶全然不見。
是他又發痴了麼?
蝴蝶飛入密林,飛向那座傳聞中有神母居住雪山。他折了只竹杖,走過荊棘叢生的陡峭山路。
當他到達妖的面前時,日影已然西移。兩岸疊翠的重巒間,蒼色的山石一片皚皚,大河從雪頂而下,半被雪封,半作白浪往山下翻滾而來,流入那碧色的神湖。
神湖的水清澈見底,甚至能看到水底矮矮的水草,卻也不知為何,望來一片盈潤碧色。妖身披薄紗,便在這神湖中嬉水,間或望向高高的天空,水波中輕紗搖動。
妖沒有回頭看他,只一抬指,讓那碧色的蝴蝶落在她玉白的指尖上。
晏停雲不知她在看什麼。他只能看到眼前的高山通天、大樹入雲,卻不知是否有著巨蛇、奇獸,乃至等等與她相匹的詭譎生靈……
「媽姆」,妖回過頭來,碧色的眼嗔來瀲瀲水波似的笑意,一雙長眉如丹青妙手化就,高挑斜飛入濕漉漉的鬢角,眼波流轉的嫵媚風情間,又偏有妖氣橫生,好一個山精水魅。
妖的目光又落回到眼前這個男人身上。
他衣帶露氣,鬢髮微濕,手中還持著一柄竹杖,因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跋涉變得狼狽可憐起來,卻因這可憐多了幾分可愛。
他恰如那些不惜萬里、匍匐向神廟去,磕長頭的虔誠信徒。而她,便是他的神靈。
「媽姆,你過來。」妖笑著喚他。
晏停雲走到妖的身邊,坐在水邊的一塊大石上,垂眼望著妖。
妖游魚似的遊了過來,趴在晏停雲膝上,雪白的肩頸都袒露在外,露出兩道彎彎的、月牙兒似的鎖骨。幽綠的湖水間,明晃晃一片仿佛高山雪,卻更盈潤的色澤。
晏停雲不敢看,避開眼去。他端詳起身下的那塊大石,不知它為何這般圓潤光滑,也不知千年前是否也有人這樣凝望過誰……
「晏停雲,你要不要來?」妖卻不依不饒,仰著一張花朵似的面龐笑問他,話中仿佛還有別的意味。
男人抬起眼來,沉靜的注視著妖。在男人的目光里,她指尖閒閒撥弄著水花,一雙眼笑意瀲灩流轉,半點不羞澀,也半點不畏懼。
湖水倒影著天空、樹影,變成綠松石似的顏色,卻又遠比綠松石沉悶的質感更通透,像是水晶。而她眼中的綠則更冷一點,更翠一點。更動人。
那不是寶石無生命似的光澤,而是像柔紗似的魚尾,竹葉蛇的鱗片,靈動而旖旎,瑰麗而奇異,教人不得不驚嘆造物者的神奇。
水中沒有一塊浮萍,也沒有一條游魚。
這方天地也只有一人一妖,風聲水聲。
晏停雲卻依舊搖了搖頭,依舊坐在湖邊的大石上。
妖輕輕笑了一下。「晏停雲,你不敢,便永遠做看客麼?」
她笑著問他,像是挑逗,也像是挑釁,從不懂人的什麼輾轉反側、苦憤煎心。她大膽而明艷,是從未經人間種種苦難的模樣。
晏停雲心頭髮澀,卻也有幾分欣慰。他低頭不語,注視著湖面。湖面上微有漣漪。
妖又笑了一下,忽撩起一捧水,潑向晏停雲兩腿之間。
湖水打濕了衣衫,使得衣衫緊緊貼服在人身上。甚至還有一時未滲下去的,連珠串似的滾落。
晏停雲一下子繃緊身體,猛得抬頭看向妖。「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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