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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姑媽專門來告訴我了。要不是我也不肯去,懶得湊這熱鬧。我是不管他富與窮,我不去轉他的念頭,我們雖窮些,也不伸手去向誰討。可是專門請了我了,不好不去。」
如此都往良家新宅子裡去了。良家的新房子蓋在棲鳳橋邊上,前臨街後臨水,外頭看著就是座尋常宅子,一進隨牆門立刻洞察出不尋常來,先是塊空曠小院,一堵白牆隔著,左角栽著棵樟樹,樹下掩著寶瓶洞門。洞門出去,是條長長的雙面遊廊,右面廊外是一片水池子,岸上太湖石凹處種著幾顆銀杏,廊的盡頭是一間軒館。背面廊外是花園子,裡頭攏共十間屋子都錯落在密匝匝的花草林木中,遠遠望去,不是露半邊白牆就是露半邊黑瓦,一間間屋舍像姑娘的臉,貞靜里透絲活潑的靈氣。
到處是不曉得名字的奇珍異草,在太湖石周圍冒頭。頭上綠蓬蓬的枝葉像豐肥的孩子的手,把人肩膀抓一下,背上撓一下,風一吹過來,「嘩嘩」地嬉笑著,全是一片沒有心事的愜意。
各處洞門也開得新奇,遊廊牆上的空窗各式各樣,總能在那小窗里看見不同的靈秀景色。一個人走著也像是和人在捉迷藏,使人不覺間產生種輕盈的愉悅,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是因為他家那位奶奶總也長不大。沒孩子的女人是這樣,自己就永遠是個孩子。
這是鄰裡間最熱衷的話題,說起來都是難得揚眉吐氣的表情,「聽說是因為有瘋症,怕胎裡帶出來,所以不敢生。不生孩子叫什么女人?」
「這也不怕,人家發達了,過一二年討幾房小老婆,還會斷子絕孫啊?」
「那她發起瘋來,你見過沒有?」
「只聽見鬧過,沒見過。有一回把他們老房子廚房裡的油鹽醬醋全砸個稀爛,聽他姑媽說的。娶這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在家,憑她什麼天仙也是招禍!」
對於這一點,男人的看法也與女人略有不同,「我看這是他八輩子的福氣,那麼個絕色美人,要不是有這病,能嫁他?他是什麼身份,不過發了點小財,白便宜了他。」
鄰裡間對兩家的看法分成男女兩派,男女中又有年輕的和年老的派別。年輕女人對良恭的說法是偏向於好的一方面,對妙真的包容程度卻極低。年輕男人則是反過來的,對妙真總可以多包容,對良恭多是嗤之以鼻。
但不論男女,看見良姑媽來到幾張桌子間周旋,就都住口不說了,統一改了口徑,堆起笑臉只管說奉承的話,贊這房子好。至於好在那裡,統統歸於銀子上頭。六百兩起的房子,能有不好?
良姑媽放眼望去,一張張面孔都是模糊的,但她只聽聲音就分辨得出誰是誰,一味地往人肩上拍,極難見得的一種熱絡,「李嬸,添飯吃啊。」「周叔,吃酒啊。」「趙家阿媽,吃魚啊,這魚沒刺,我眼睛不好也敢吃。」
良家與鄰裡間的關係一向淡,良恭更是少和他們打交道,可也少不得出現在場面上應酬兩句。他進來這偏廳上打拱一圈,「諸位高鄰,那邊廳上有些虛頭巴腦的客人,不比大家是看著我長大的,親戚一般,不在這些虛禮上頭。恕我少陪,諸位請隨意吃喝。」
稍稍應酬兩句,仍把偏廳交予他姑媽,回去正廳上陪客。正廳內也有兩席,兩張八仙桌成一張,拼出來兩桌客人,攏共二三十個,都些錦衣羅裳的儒生老爺,和他的交情往來,不是為花就是為畫,輕慢不得。
良恭左右打著拱手進來,「招待不周,各位老爺相公千萬吃好喝好。虧得大家成日照拂,才有晚生今日,往後大家可要常來常往。」
說話把在座的人都相互引薦了一遍,不是生意場上的老爺就是官中人家門內相公。知道大家來吃他的喬遷宴不單是為賀喜,也是為了多結交些人脈關係。做生意的想結識些個官家人,這起官家人也想通認得些個有錢的老爺。
良恭這人一分兩面,就如同他做的事說的話,雅事也做,俗事也謀。雅起來吟詩作畫,前年夏天因一幅《百飲圖》給魯國公之子魯忱帶回京城去請人鑑賞,在畫壇上一時名聲大噪,多少人慕名而來求畫。俗起來時裹著滿腿泥濘為生意上的事與人分斤撥兩,一朵花一株草也算盡價錢分文不讓。
因此所結交的人也是大俗大雅之輩。俗的滿嘴生意,雅的滿口道學。他偷眼把席上十來個人看一眼,不由得暗自好笑。俗也好,雅也罷,都逃不過一個「利」字。他趁此把這些人周旋在一處,自己好偷個空離席躲懶。
剛走出廳外,太陽猛烈地照到身上來,把醉意烘了烘,人的腦子就跟盹住了似的,有種稀里糊塗的沉重。其實或俗或雅他自來都不喜歡,做生意是為了養家餬口,畫畫雖然高興,卻不高興應酬人。但這就是生命的重量,為所鍾愛的生活身不由己地做著不喜歡的事。
好在這生活是他熱愛的。
從前要是敢說這話,自己也要笑死。可是這幾年下來,他不得不由衷的承認,他愛這樣的感覺——讓這渾身言不由衷的疲憊隨著往園子深處走去腳步,一點點地解脫下來,一身逐漸變得輕盈自在。因為這重量,使這份輕盈更有種來之不易的快樂。
走到那飄香藤下的小花廳門外就聽見裡頭嘻嘻哈哈地在笑。這裡單開了一席,先前的鄰居都交由姑媽去敷衍,場面上的老爺相公都由良恭應酬。這裡只由妙真款待著先前尤家的幾房遠親女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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