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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當年真正應當坐上龍榻的,是六殿下。
原來先帝臨終時只留下她爹爹徐相一人,秘密告訴了他遺詔的所在,又託孤似的將奉旨查邊的六王託付給了他。然而很快,七殿下的兵馬以護駕為名闖進內宮,在先帝駕崩之時攻破了鑾儀衛的封鎖,搶奪玉璽,登基稱帝。爹爹為求一時自保,便也將遺詔之事秘而不言,歸順了新皇。只是新帝登基不久便在拿舊內閣做垡子,斬殺了多位閣老,因著徐相曾是七王的太傅,暫時未對他查究,可她爹爹自己卻已是唇亡齒寒,便起了“撥亂反正”的心思,以聯姻為由與六殿下通親,藉此密謀大事。
這些都是當年爹爹親口對她說的。
可惜事未竟,中道崩阻。那場浩劫之後,她最終沒有見到那位名義上的夫君。
世事無常,三年後,他們卻在妓院狹路相逢。
就在那樣一個奇異的夜晚,那個爹爹寄託了重望的東床佳婿,揪住她的頭髮,強迫她觀賞他狎妓的全程;
而那個從天而降救了她的大人,曾是她的舊愛,也將是這個王朝新任的閣老——儘管提拔他的恩人,是將她抄家滅族的仇人。
人間造化事,半點不由人。
夜很深的時候,儘管地上又冷又硬,桂娘和全子也實在熬不住,矇矓睡去了。
銀瓶仍坐在那兒,垂著眼睛,把手伸進袖子裡,摸出那捲子粉紅的信箋來。她小心翼翼展開一張來,無不眷戀地又看了一回,雖是微笑著,可那眼淚卻滴下來,暈濕了容郎兩個字。等到天快要破曉的時候,天色漸漸浮出來青色,青里又漸漸泛了白,一道斜斜的淡金的光照到她白玉似的手上,她才終於把它們顫巍巍地遞到火盆跟前,一張一張,漸漸投進了火舌里。
黎明天氣潮濕,火苗漸漸熄滅了,還有一點碎紙沒燒完,她也沒去管。
就這樣罷。
朝堂上的爭鬥原沒有對錯之分,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和容郎,到底不是一路人了。
第40章
一路下河南,為避人耳目,只敢揀半村半郭的小路走。
這天晚上投宿在城外的小客棧里,頹敗的木樓,樓上窗子打開著,對過就是一片山林,淡黑的夜幕上描著黧黑的遠山。天陰,沒有月色,唯一的光亮是桌上油汪汪的半截紅蠟燭,粘在一隻破缺的白瓷碟里。
銀瓶對著燈看一張地圖,指尖劃出一道道印子,從河南蜿蜒南下,兜兜轉轉,途徑不同的陸路水路,終點卻永遠是蘇州府。
桂娘收拾了衣裳,走過來倒茶,沒話找話道:“今兒進了彰德府,再走個半個來月就到了。”
銀瓶見她來了,立即折起了地圖,接過茶杯來點了個頭,“噯,多謝姐姐。”
桂娘想說點什麼,抿了抿嘴,卻也沒有開口。
還有什麼說的呢?儘管知道眼前的銀瓶已經不是那個嬌憨怕事的小瘦馬,桂娘卻滿以為她變回海河邊可憐的落魄小姐,哭哭啼啼,徹夜地胡言亂語。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心事重重地沉默著,一路上很少說話,甚至連眼淚也沒掉過幾次——也許這才是世家小姐的氣派,卻讓桂娘猝不及防,寬慰的話說不出口,只能在一旁揣測著。
就在這時,聽見房門吱呀一響。
銀瓶扭頭,見是全子走了進來,把手裡的茶盤往桌上一放。盤裡是三碗面和一隻小白碟子,油汪汪盛著兩隻炸荷包蛋。
桂娘問了全子價錢,聽說花掉了五百錢,立即提著他耳朵罵起來:“小猴崽子,你唬鬼呢!這點東西用得了五百錢?準是你偷著不知幹什麼去了!”
全子捂著耳朵叫屈:“不然姐姐自己下樓打聽打聽!我怕姐姐們吃不慣,叫炸了雞蛋,也只捨得叫兩隻給姐姐罷了。本來世道就夠艱難的,山東又打仗,咱們越往近山東的地方走,東西越貴得嚇死人。那張將軍和裴監軍——”
一語未了,便見銀瓶抬起了頭,定定看著他。
全子一時嚇住了,不敢說話,桂娘大驚,忙推了他一把道:“你死了麼!還不快說,裴監軍怎麼了?”
“裴、裴監軍挺好哇……”全子茫然愣了愣,忙又囫圇道,“聽小二哥說,裴監軍和張將軍是討過南越蠻子的,打這些不成氣候的民兵小鬼兒順溜得很,這才不到一個月,已經奪回了濟南府,正在濟寧打呢,想是也快攻下了。只是好些殘餘的賊人都往南逃,把徐州占了,都快打到南邊六王爺的封地了。北邊今年本就沒收成,南邊的菜又運不上來……”
銀瓶垂了眼睛,無聲無息地鬆了一口氣,把手悄悄合十念了句佛。
桂娘見狀,忙笑道:“看樣子,大人總還得要些時候才能回京了。我瞧姑娘在我家住些時候也好,等到風平浪靜了,再叫大人來接——”
銀瓶知道桂娘話里的慫恿,無奈地笑了,搖了搖頭。桂娘還要再勸,卻見銀瓶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去了。
她要說什麼,銀瓶一清二楚——在鄉下找個地方藏身,等到他得勝回朝,繼續回去做他的小妾。就像從前那樣,依舊是咽不完的玉粒金蓴,穿不完的綾羅綢緞;在他的房裡,一輩子也不用見人,沒有人會知道當朝宰輔的家裡私藏著謀逆罪臣的漏網之魚。
沒有人會知道……東廠已經知道了,皇帝大約也早晚會知道,她不能害了他;而九泉之下那些枉死的血親,更是眼睜睜地看著她,一貫世界裡都是他們的冤魂,睡里夢裡拉扯著她。她也騙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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