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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瓶一愣,回頭瞥了一眼身旁瘦乾的小酉,蜷縮在藍布衣裳里打盹。是她用自己夏布短衫改的。閨閣里針黹是必修的功課,就是公主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拿針拿線也一樣讓人笑話,可銀瓶會在繡繃上描梅蘭竹菊,喜鵲登枝,做衣裳這樣裁縫的活計卻全不在行,縫得歪歪扭扭像個面口袋。
她趕忙爬到車轅前,撩開帘子問倚坐在車轅上的人:“這些都是殿下的把戲?”
李延琮回過了頭。天邊的雲霞燒得正濃,他戴著鄉間常見的草織蘆葦帽,影住了眼底的神色,但那嗤笑是熟悉的。
“你……是想效仿陳勝吳廣?”銀瓶提著口氣忖了一忖,低聲道,“可人家是行伍的人,在軍中立威自然有人追隨,咱們往哪兒弄人去?再說,那是什麼時候了——‘天下苦秦久矣’,山東前兒才鬧了一回,被朝廷快刀斬亂麻似的平定了,如今餓成這樣,還能翻出什麼花兒來?”
這話實在危險,她說得很輕,不自覺往前湊了湊。他隱約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沒有脂粉胰子,只是少女薄汗的氣息。
李延琮很少會把自己日思夜想的謀劃吐露給她,但此刻濡濕的天氣里,他對這點清新氣息很有些留戀,索性淡淡道:“且等著罷,如今百姓困窮,財力俱竭,等明兒再征役發兵遼東,動亂是早晚的事。”
“遼東……高句麗?還要打?”銀瓶嚇了一跳,忙又仰起臉來道:“軍機隱秘,你怎麼會知道!——”
他輕描淡寫用一句話截斷了她。
“因為我是他的哥哥。”
這話“通而不通”,銀瓶竭力揣摩了一回,還是搖了搖頭,“……就算上頭有這個意思,還有內閣言官在呢,他們又怎會任憑他一意孤行——”
“噯,別以為你那好大人是多舉足輕重的人物。”李延琮冷笑,逮著機會先埋汰了裴容廷一通。相比於裴容廷的清肅,他的聲線偏於冷硬,一旦沉下來更能震懾人心,“如今的內閣,早已不是你爹在任時的光景了。”
銀瓶愣了一愣。她沒參透這話的意思,可李延琮已經把身子轉了回去。
車輪轆轆拐彎,正面映著落日,她被刺得眯起了眼睛。臉浴在夕陽里,仿照小村姑用青布扎著包頭,把柔媚的鵝子臉包成了白白的一團,泛著點淺金,倒像焙過的白皮點心,刷了清油的。儘管正蹙著眉,憂心忡忡,看著仍非常香甜好吃。
李延琮雖回過了身,眼梢卻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也許是餓得太久的緣故。
第47章
內閣里當然沒有糊塗人,卻盡有些揣著明白裝糊塗的。
裴容廷等在文淵閣東官舍廊下,裡頭首輔馮鄢正會晤工部右侍郎。朝堂行走的文武大臣常年執笏,久而久之習慣了掖著手站著,他沒這些小毛病,規規矩矩佇立,等右侍郎出來到了廊下,才與他叉手見禮,又被小內監引著提袍進了門內。
首輔在裡間小書房。外頭天陰,高深的堂屋更昏沉,仿古的銅鶴連枝燈一人多高,燈光朦朧著映亮了滿室浮塵,空氣中有腐朽的衣裳和老人的氣味。
馮首輔年不過六十,頭髮倒已經全白了。他把自己鋪排在楠木黑漆書案後的太師椅上,叫人看茶,裴容廷拱手讓過了,直奔主旨:“前些時學生歸京,眼見沿途荒災,起擬了一份備陳飢澇疏遞進大內,久久不見批覆。學生才問過西舍的編修,卻說這封奏疏被元翁扣留,並未呈進御覽,故而來請教元翁,不知是哪裡出了紕漏。”
“坐,坐。啊,那奏疏我看了。”馮首輔清了清嗓子,發出“啃”“啃”不大自在的聲音,“次輔憂民之心自然是好的,只是……現在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裴容廷白璧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疑惑,卻很快收斂了眉目,“如今饑饉遍地,民不聊生,賑濟之事迫在眉睫。僅學生一路所見,人食草根,食樹皮,食土,只怕就要食人。戶口凋敝,餓殍枕藉,一日餓斃何止數千。學生在濟寧府時曾差人走訪,當地水利失修,雖設義倉以備荒賑,一方面早年借貸,逾期不還,另一面監守自盜,弄虛作假之事,也是十有八九——”
“方才我招工部侍郎來,是為了商討修築遼東古城一事。”
馮首輔忽然開口,裴容廷頓住,眼中震了一震。
“遼東?”
“遼東。”馮首輔借著吃茶,反覆斟酌,謹慎道,“皇爺今日召我入宮,特為授意,最快下月,慢也不過八月,趕在出暑之前渡遼水,收故地。這時候諫言賑濟,豈不是成心叫他老人家難堪。”
裴容廷不可置信,“可大荒年歲,何以——”
話才出口,便被馮首輔擋了回去,“今年的饑荒本以雪災而起,高句麗地處遼東以北,災情比中原更深。高麗為中國之患久矣,如今百年奇災,正是突襲的好機會,聖上英明神武,自然不容放過。”
他的語氣輕淡,句句忠心,蓬鬆眼皮下卻放出銳利的眼光,盯著裴容廷輕輕搖了搖頭。可饒是裴容廷沉穩,仍被這消息砸得七葷八素,憋著一腔子話咬了半刻的牙,白瓷頸子上青筋隱現,到底迸出幾個字,“欲崇極天之峻,則應保無疆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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