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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容廷是沒什麼好怕的了,但皇帝總不能前兒一口一個“裴卿愛朕”,今兒就斬了他的腦袋。皇帝年輕冒進,可也不傻,知道都察院那些酸舌頭殺乾淨了也沒分別,可殺了一個裴容廷,就實難找出第二個了。
四月初十,裴容廷被連貶三等,出為永州司馬。
一路南下江州,所見所聞,田疇鞠茂草,鄉亭絕煙火,依舊是百廢待興的模樣;
而另一面,民夫的徵發仍在持續,分離哭泣之聲,連響於州縣,杳杳不絕。
皇帝的意思,本是眼不見心不煩,等高句麗的事平定了再把他招回來。然而僅僅五日後江州一道信報一騎絕塵送上龍書案,砸得他滿眼金星。
信報上只有短短几個字:
江州颶風,江溢,司馬渡江溺水,不見屍
空蕩的杉木棺材隨著翻湧的白幡送入裴府,一併由內臣帶來的,還有皇帝追贈的詔書:
“今可復協本位,加之冊祭。可贈太子少保,禮部尚書,仍委馬總訪其遺骸,以禮收葬,優恤其家。若有子孫,具名聞奏。”
這是裴容廷留於《梁史》中的最後一筆。
夜幕重重,火盆里的碳火仍窩著一點紅星,一千里外的淮安聞不見京中漫天的白煙。李延琮將手裡燒盡的最後一點信箋投進火盆,吹了吹指尖,吩咐身旁的近侍:“把後罩樓旁邊的西小院兒拾掇出來,仔細灑掃,等明兒裴尚書到了,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李十八隻低頭應了一聲是,李十二卻愣了一愣,低聲道:“西小院……不會離上房太遠了些?來來回回也不方便。廂房有的是空屋子,徐小姐住了東邊——”
李延琮瞭了他一眼,撐著下頦帶笑不笑道:“尚書自己說的,條件之一便是不許叫徐小姐知道。遠來的是貴客,咱們又怎能拂了人家的心愿。”他想起了什麼,又道,“對了,也告訴徐小姐一聲兒,就說尚書溺死,其他的一概不許提。”
他披著袍子走到廊下,青漆的樑柱映著月的流光。
仰頭看,萬里無雲的碧海青天,明日應當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第52章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再沒錯。
從前裴容廷防賊似的防著李延琮,如今卻是孟光接了梁鴻案,一切都倒過來了。
李延琮成日背地裡關懷銀瓶的狀況,當著裴容廷卻從來不曾提起。他深知裴容廷也是個千年的狐狸,雖臉上波瀾不驚,又主動迴避著銀瓶,葫蘆里指不定賣的什麼藥。
因著連日東海泛水,臨海的縣官報上來欲要修築防禦工事,李延琮本也有造船的意思,於是趁此機會往東海巡視。臨出門的早上他叫來了張大夫問話——銀瓶聽聞裴容廷的噩耗便昏厥過去,醒來昏天蔽日地哭了幾天,哭出了高燒,久久沒有退下。他只怕漚成癆病,因此在府衙里養了個隨叫隨到的郎中。
“姑娘好些了麼?”
張大夫有著慣混高門大戶的滑溜,忙垂手道:“回將軍話,暫且無妨,精神還好。”
如果一個病人只剩“精神還好”,那就是真的不好了。李延琮本來是要往儀門上馬,聽此一言,拐了個彎,直奔偏院的廂房。
走近東屋窗紗下,聽見裡頭有人抑揚頓挫說這話,他停下來聽了一聽,才知道是銀瓶在哭。
“……怎麼能!吳姐姐……他怎能就那麼……”
吳嬌兒嘆氣:“徐姑娘……”
“我的錯……我對不住他,可是來不及了,姐姐……再也見不到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呀……”
抽噎間頭腦嗡嗡的,枕頭哭濕了,溫熱的液體從她眼角橫流,滴下去,已經是冰涼的了。
她的容郎,這樣一個世間少有的男子,年少時簪花打馬,春風得意,沒了她,將來也合該有三十年的官途,四十年的榮華。她不是沒想過有一日金刀鐵馬陣前相見,可總應當是一個壯烈,悲涼的故事,絕不該這樣輕描淡寫,像一根絲帶飄飄然,把她緊緊絞死了。
“姐姐——吳姐姐,我好痛……早知今日,我當初又怎會那樣騙他……”銀瓶縮成一團在被窩裡顫抖,汗濕的衣裳粘在身上像一層柔軟的皮,吳嬌兒伸手想替她擦擦汗淚,卻反被緊緊抓住了手,“他死前一定恨我……只怕來世……他也再不肯見我了。”
銀瓶自從醒過來就哭得肝腸寸斷,哭累了睡著了,醒來再哭,流不盡的眼淚盛著反反覆覆的幾句話。起初吳嬌兒還嘗試勸慰著——儘管並不知道尚書和她有什麼關係;但到了後來,她漸漸明白了那根本是徒勞,索性沉默下來,只是在她床邊長久地陪坐著。
李延琮的影子投在紗窗上,沒有人注意,甚至連他也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輕風吹起他的袍角,跟來的郎中小心地試探:“將軍可要進去瞧瞧?這會兒小姐難得醒著。”
他仰面頓了一頓,最終搖了搖頭,原路走出了院子。
讓她哭罷,人活一世,總有自己的眼淚要流。等流成河,淌到人跡罕至的地方,萬水歸源,黃河入海,這一段貪嗔痴愛便可以放下了。
他是過來人了,他心裡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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