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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未了,李延琮變了臉色,嗓子裡“啃”了一聲,聲音也帶了點緊澀,“你、你找她?找她做什麼——”
“她……是我乳娘的女兒。”銀瓶徐徐道,“我所有親人都不在了,吳姐姐就是我離我最親近的人,我不能、不能看她還在那地方受苦。我沒有什麼想要的了,只這一件,還望將軍成全。”
“……”
李延琮重新站直了身子,立在樓梯上。和銀瓶的坦然相比,他竟然罕見地侷促起來,兩隻手沒地方放似的,從扶手上收回來,又背到了身後去,在袖子裡找扇子,半天才想起這是冬天。
那婊子是她的……她的奶姐姐?李延琮沒來由一陣心虛——他有什麼可心虛?在世人面前表演荒淫是他保命的手段,更何況他再不濟也是個王爺,肯到章台柳巷逛逛,那是神仙下降,光耀了他們的門楣。他對於自己從前那些荒唐艷史,從來都是理直氣壯的,只是這一刻,對著銀瓶,忽然像矮了一截子。
再想起那一晚,當夜他的輕蔑與倨傲蕩然無存,反倒是那個嚇得顫顫巍巍的小瘦馬換成了一副漠然的神色,淡薄地望著他。
銀瓶見他許久沒答覆,微微嘆了口氣道:“將軍不願意,就罷了。”
她再不肯和他多說一個字,轉回身提起了裙子,頸子因為低垂而顯得格外纖細。
“我——”
他當然不願意!那個混亂的夏夜發生了什麼,他自己心裡一清二楚,把那麼個女人擺在跟前兒,成天提醒著銀瓶他的不堪,這怎麼成!
可是銀瓶再一次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
“嗯?”
李延琮喉頭動了一動,最終露出一個不怎麼遂心的笑來,咬牙道:“知道了。”
如今整個蘇州雖又歸屬了李延琮的麾下,只是妓館生意凋敝,大多早已閉門不開。找個紅倌說起來輕而易舉,卻也很費了些功夫。
比起吳嬌兒的下落,更先吹進淮安府府衙窗欞的,是今上點將東北,裴容廷自請赴邊的消息。
彼時整個大梁已經度過了這個格外慘澹的新年,無論廟堂之高抑或江湖之遠,全沒有一絲新春的喜氣。本來皇帝發兵,只為收復遼東城安市城兩座故地,誰成想高句麗雖物資匱乏,卻私通突厥借來十五萬蠻兵,加之氣候惡劣,梁軍連喪幾員大將——包括那位內閣監軍蘇仁懋在內,被扶餘兵將屍首懸在城外任意辱虐,擾得軍心不振,將吏倒戈之事時有發生。
不但城池沒攻下來,反被敵軍撕開了防線,到正月十五上元節,梁軍已被打退回遼水以西,死傷將士民夫無數不算,反倒被高句麗橫奪了三座邊城。
大梁也是弓馬奪天下的,這等討伐不成賠了兵又折城池的事,一百多年國祚從沒有過。皇帝當年逼宮得來的位子,此時也不敢跪太廟求祖宗庇護,只能在養心殿慪得五內俱焚,連夜大開東城門,急召內閣兵部商議,征運民兵,調兵遣將。眼下逆局實難拆解,文臣里誰也不敢去搶這個彩頭,就在這個當口,裴容廷——這個最合適的人選站了出來,上表請願,自請領兵北伐。
皇帝難得有點順心的事,當即許了他“若凱旋,當封爵”的承諾,聽聞他仍未娶妻,又起了給他點鴛鴦譜選誥命夫人的心思。
裴容廷一一謝卻了,叩首前只留下一句話。
“只解沙場為國死,毋須馬革裹屍還。”
這話聽著赤膽忠心,可細咂下來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像是高漸離臨行前喝下的最後一口酒,在風蕭蕭兮的易水,濃燒的灼熱過後有酸苦的回味。
有言官批評他這兩句典用得不好。
“倒像是不準備活著回來了一樣。”
第51章
江南一年四時,永遠是春日最好。
三月初,百里春柳,千里燕啼,人世間的煩擾是湯湯的流水,與吹開桃李的春風各不相干。石板街上馬蹄得得,衙署儀門上的小廝挽住了馬繩,李延琮下馬進到後院換罩甲,頭一件事不是吃茶,而是問府上的管事:“徐小姐怎麼樣了?”
管事的忙笑道:“爺走這一個多月,徐小姐別說二門了,就是房門也沒大出,整日除了料理帳簿,就是待在靜室里念經。爺交代我時時關照小姐,不過小姐只找我要過兩次東西,都是給海燈添燈油。”
李延琮從不信怪力亂神,沒往心裡去,疊著腿悠然吃著他的茶,忽聽管事的又說:“小姐念的那《楞嚴咒》原是祈佑平安,人無橫夭的經文。想來……爺外出征戰,小姐也多有擔憂罷。”
李延琮挑了挑眉,把茶碗蓋又扣了回去。
管事的還有些事要交代,卻見李延琮已經放下茶盞站起了身,提袍就往外走。日頭恍恍惚惚打在他臉上,分明是沒什麼表情的,可就叫人看出了一團高興。
這管事的是他從前藩王府的府官,見慣了他大笑冷笑皮笑肉不笑,還沒見他這麼喜滋滋又不好表露的神色。出了堂屋退到廊下,管事的見李十二抱著刀靠著欄杆靠著闌干打盹,走過去推了一推:“嘿,快別迷瞪了,爺都走了,還在這眼皮打架呢!”
李十二打了個哈欠,不理他,轉過身又合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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