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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的問:“咱們爺這回在揚州和朝廷打,打得不錯罷?瞅剛才那樣兒,笑泡兒憋不住了,怎麼也得拿下了揚州,把朝廷的兵趕哪兒去了?金陵?常州?”
李十二睨了他一眼,吐出兩個字:“輸了。”
“輸、輸了?!”
銀瓶站在靜室的月亮花罩前,嚇了一跳,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像質問一樣:“朝廷為反撲高句麗,已經調離了撫遠將軍和江南總兵,這樣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將軍都抓不住麼?”
她才做了一上午的功課,穿著一身素白大袖袍,底下白綾裙,烏濃的長髮披散兩肩,柔滑得像才開化的瀑布,在春光下有朦朦的淺栗光澤。虔心禮佛講究個“被發跣足”,他來得突如其來,她來不及梳頭,一雙紅緞鞋還是臨時趿上的。
銀瓶從不肯披髮示人,李延琮也從沒見過她這樣近乎“晨起慵妝”的樣子,抱著手臂倚在花罩上不言語,且去欣賞。
“……將軍知不知道現在的境況有多糟,你還笑!”
銀瓶看著李延琮微揚的唇角,滿臉不可思議的驚愕,雪白的臉上衝上血氣,紅紅白白芙蓉花似的。
“是麼?”李延琮忍著笑,對她點了個頭,“有多糟?還請白衣大士指點一二。”
“你——好了,現在揚州本營那些個駐紮的蝦兵蟹將你都敵不過,將來朝廷若是撤兵高句麗,總兵南下,你、你還有命活麼!”她出完了氣,頓了一頓,疑惑地打量著李延琮,半日問道,“不至於罷……真的輸了?是你騙我,還是……這也是你謀劃的一部分?”
“就這麼懂我?”李延琮笑起來,湊過去,嚇得銀瓶連連後退,最後撞在了花罩上。他稍稍彎下腰,烏濃的桃花眼從底下看,眼尾更挑了。
“到底婦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求神拜佛能拜出個什麼來?”李延琮輕佻地勾了勾唇角,嘆著氣踱開了,“罷了,要不是看在你為我這麼虔誠的份兒上,我才懶得告訴你。”
“……?”
銀瓶還沒回過味來,李延琮已經進了靜室,撿起她誦讀的經書翻了翻,沒看懂,又隨手扔到了一邊,一面道:“年初高句麗戰局一瀉千里,遼河都給韃子占了,如今雖然好容易討回來一點,兩邊暫且停了戰火,可一筆帳算下來,到底是大梁賠了夫人又折兵,半點便宜沒占到。金鑾殿的意思,是要再徵兵調將,無論如何也得攻下遼東安市,底下的文臣,連帶御史言官,大多是主張見好就收,調理民生,平定內亂要緊,兩邊拉鋸末子打得熱窯一樣。這節骨眼兒,咱們自然得識點相,做出個不堪一擊的樣子。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遼東亂起來,才有咱們的安身之處。”
銀瓶困在這圍城裡兩個月,與外界完全斷了聯繫,也不知裴容廷那邊已經暫時告捷,一直傻傻為他禱告著。
聽見這話,她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把手捂在心口,苦笑著抿了抿唇。
吃了太多黃連的人,含一顆青橄欖也能嘗出甜味來。未來太大太恐怖,她不敢有任何長久的設想,一點有關他瑣碎的消息,一個平安的信報,於她已經是莫大的寬慰。
銀瓶和李延琮,一個屋內一個屋外,各懷心事地微笑著,忽然聽見門口腳步聲響。
有個女人進來,穿著淡青的夾襖裙,手裡端著個漆茶盤,閒碎道,“我看姑娘房裡蠟燭燒沒了,柜子里也不多,我往上房又要了些來,省得晚上要用沒的……”
她走到月洞門底下,正看見屋裡的李延琮,猛地頓住了。
李延琮從前堪稱風月場中的元帥,睡一個忘一個,見了這女人頂多看著眼熟,還是銀瓶道:“麻煩吳姐姐,就收在柜子里罷。”
李延琮怔了一怔,正說不出話來,銀瓶又在花罩外輕輕開了口:“多謝將軍成全,吳姐姐是半月前接進來的。”
三個人浸沒在這濃稠的春光里,都有片刻的沉默。他們身不由主地想到了那個夏天——冷月,綠紗窗,螺鈿欄杆床上掛了織金帳子,合歡香裊裊,輕掩滿床淫糜的氣息。
明明只是前年的事,卻像是隔世了。
李延琮離開時沒敢去看銀瓶的臉,等他出了房門,才發覺手心的薄汗被春風打得發涼。
三月底,朝廷再征二十萬民夫於遼水,集結兵力重攻遼東城。經過了一冬,高句麗也大傷了元氣,十日後不堪重負,決意放棄遼東城,頹敗至安市城,竭盡兵力抵禦梁軍,把個城池守得像鐵桶一般。
自從三月收復了遼水,裴容廷還沒來得及馬革裹屍便已經功德圓滿,南下回北京復命。考量著梁軍已經疲乏不堪,而安市城背靠陰山易守難攻,便上書諫言,既已到了春耕時氣,為民生思慮,應暫與高句麗言和,停止徭役興發,使勞力返鄉耕種,避免耕稼失時,田疇寥落,以此緩解今年饑荒困頓。
然而來日八百里加急送到邊陲的,卻是皇帝乘勝追擊的號令。
金鑾殿上諫言之聲如潮水般一浪涌著一浪,皇帝向來討厭言官多事,藉此斬了五六個;而裴容廷身居內閣,一連寫了幾封奏疏,卻都被馮首輔壓下,萬般無奈之下索性也仿照御史當庭諫言,氣得皇帝連著罷了兩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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