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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容廷終於有了一點反應,身子雖未動,眉頭卻略蹙了一蹙。
“因為五年前,我曾經領兵攻破西涼,拓展了一百三十里疆土。季禎心有不甘,僅此而已。”李延琮把手撐著下頦,閒閒吃了一口茶,吐掉茶葉梗,“我那好弟弟,自幼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學了一身馭人的心機本事,卻從來沒正經受過一日皇儲的教導,更沒上過一天戰場。輔佐他,風平浪靜的時候倒也罷了,如今……中堂也難免有力不從心的時候罷。”
李延琮的語氣輕蔑,卻也並不過分。儘管先帝未曾立過太子,他卻是最可能的繼位者,這是合宮皆知的秘密。甚至不必提起他凌駕於其餘皇子之上的待遇,單說名字——琮,八方象地,自古便為祭祀天地的禮器,亦有秉承祖宗基業之意。
正因為這樣寓意深刻的名字,更讓當今聖上在金鑾殿上坐不踏實。
“中堂別誤會,我並無他意。”他笑了,“將來戰場上兵戎相見在所難免,中堂不必心慈手軟,我自然也不會客氣。只是——天下賢才,拔十得五,如中堂這般全才更是少之又少。來日我若事敗便罷了,若真舉成大計——”
他站起來,走到他身後,裴容廷把手緊扶在刀柄上,也徐徐轉回了身。兩個人都是如虹的氣勢,似血的流霞照在他們身上,格外慘烈。
李延琮前所未有地收斂了浮浪的神色,斂衣拱手,“還望先生教我。”
他微笑,極力抑制眼中得勝者的倨傲,眼珠在朦朦光下有琥珀的光澤,“我將許先生所有力所能及的禮遇,除了……她。”
裴容廷冷冷偏過了頭,迎著日頭,蒼白的臉有種琉璃的脆與透明,看不清神色。他不置一詞,直到離開衙署,也從始至終沒有提起徐令婉,仿佛三日前的失態只是一場偶然的夢。可是淮安臘月的風這樣濕冷,靜安掖著手跟在他後面,走在院中,看著風吹開他的鶴氅,往寬袍大袖的青緞補服里鑽,吹得飄飄搖搖,吹得他也像一股風,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散了。
這衙署前院是個走馬樓,身後的樹枝子上鴉雀悽厲叫了一兩聲,靜安回頭,只見一個白影子立在二樓闌干後面。他吃了一嚇,忙追上前道:“爺,了不得,你看那樓上是銀姑娘不是!她怎麼在這兒?您不是一直尋她麼——”
裴容廷身不由主停住了步子。
靜安險些撞在他手臂上,輕輕哎喲了一聲,再抬頭,只見裴容廷怔怔望著前頭,眼底的震動像秋風中一瞬而過的落葉,很快尋不見了。胸膛短暫的起伏之後,他垂下眼睛掩住了所有情緒,復徑直走向了月拱門。
他沒有回頭。
靜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不敢去問,等轉身再想看一眼時,卻見南樓空蕩蕩的,那白影子也早已沒了蹤影。
……
銀瓶閃在了樓柱後躲避靜安的目光。隔了相當的時間,她再次偷偷探出頭去,也只見到了滿庭黃黃的夕陽,天井邊生著高高幹枯的樹,斜斜錯錯,直生到淡青的天上去了。
靜安大抵是發現了她,那容郎,他可回頭了麼?希望是沒有的。
她把手帕掖在臉頰上,也並沒有哭出聲,可帕子卻漸漸濕了,漸漸冰涼了。
眼睛濕漉漉的,她也不敢用手擦,怕擦腫了叫李延琮看見。
這些日子他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筋,按理說她打亂了他要挾裴容廷的計劃,還編排了他們兩個的謊話,照他的性子指定得陰晴不定地折磨她好久;可如今他成日一幅“欣欣然有喜色”的樣子,在她跟前作興這個作興那個,在心如死灰的銀瓶看來,不免更討厭了一層。
下樓的時候,她又在樓梯轉角碰上了李延琮。
她低著頭就要經過,卻還是被他看出了端倪。
他一隻手攔住了她,扳起她的下頦,不顧她的反抗細細端詳,挑眉笑了,“喏,怎麼又哭了?”雖然是疑問的口氣,卻並沒想等到一個回應,轉而勾唇道,“前兒海邊兩家船商拜了兩筐鯽魚,我叫人照京中的譜子糟上了兩碟子,我還沒吃,先送去給你嘗嘗。”
銀瓶掙脫開,把手帕擦著臉,淡淡道:“我不愛糟貨兒,還是將軍自己留著罷。”
“那麼,留條魚吊湯,點豆腐給你燙平橋豆腐,淮安菜清淡。”
銀瓶警惕著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繼續往樓下走,走了沒兩步,忽然又聽見他叫了一聲“徐——”
“將軍。”她半回身,需要很仰著頭才能看到他的面容。樓梯上的夕陽是暖和的金黃,她又恢復了女兒家的髮式,墮馬髻下束著辮子,沒用頭油,在陽光里毛毛的,像只狸貓,冷漠地忍受著人的愚蠢,“如今時局仍不明朗,不應掉以輕心,更沒到論功行賞的時候。”她頓了一頓,忽然道,“……將軍若是要謝我曾經照拂您幾日的苦勞,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李延琮頗有興致,往樓梯扶手上松松一靠,沉香色的袍角浸在光影里,更顯得身段頎長,“說來聽聽。”
“我想請將軍代我贖吳嬌兒出來。”
李延琮皺了皺眉,還是沒想起來,“……吳嬌兒?”
銀瓶定定微笑,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諷刺:“將軍貴人多忘事,她認得您原比我早多了。”她咬緊了牙,“那晚在小甜水巷,吳嬌兒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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