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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驀得矮了,小了,變回了小孩子,在戲台下看著自己的扮演——扮演相國的女兒,那個馳名京城的閨秀,在金玉闌乾的香閨,在繁榮昌盛的京華。
宮燈的光是淡火紅,映著她的一舉一動,也像是燈籠上的美人。
……
“娘!”
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銀瓶丟魂失魄地大喊了一聲,爬起來撞進了門去。
寬敞的院子裡,雨很小了,月亮高升,伏在正房琉璃瓦的飛檐上映出一層銀霜。銀瓶跌跌撞撞撲到房門上,門被鎖得死死的,她把手拍搡著門。拍不開,把手拍腫了,也只是拍。
“娘!娘!”
虛脹的嗓子從她的喉嚨里逼出來,眼淚混著雨水淌。
“娘,你開開門吶娘,是我,是婉婉……爹,哥哥,哥哥——怎麼都不理我了?娘——”
桂娘好容易跟上來,看這光景便猜出了幾分,一把攬過跪在門旁的銀瓶。
“你、你可是想起什麼了嗎?”
“同喜,同貴——快開門,娘,三年了,我回來了——”
她掙脫開桂娘的手臂,掙扎著撲在門前,也像伏在阿娘的懷裡。兩隻手臂震麻了,喉嚨也啞了,說不出話來,只是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滿面通紅,像是出生的嬰兒有音無字的劇烈的啼哭。三年前的惶駭,三年來的心酸,隔著陰陽的界限,訴無可訴,只能化作無盡的眼淚還給阿娘。可沉重的大門早已生了繡,在這掩埋在塵埃下的庭院裡,只有嗡嗡巨響悲愴地回應著。
直到頭昏腦漲再也支撐不住,她往後一倒被桂娘接住,眼中終於闖進了旁人的影子。她沒有力氣再哭,怔怔看了桂娘半晌,忽然笑了。
“我竟忘了,娘她……就是吊死在這裡了。我沒看見她最後一面,林媽媽不讓我看。”
桂娘後背發涼,“銀——徐、徐姑娘?”
銀瓶移開目光,抬頭望了望檐下空晃晃的鸚鵡架,“娘說,徐家的女兒,不能活著丟人,她死之前,吩咐林媽媽一定也把我勒死。林媽媽捨不得,給我換了身丫頭的衣裳。我混在下人里,被官府的人領出去賣了,她卻、她卻——給他們砍死了。”
她臉色蒼白的像紙一樣,雨打在皮膚上也像洇透了紙,一個雨點子就是一滴淚。
桂娘從沒見過她這樣,說不出話來,見全子也跑了來,忙叫他搭著手把銀瓶扶到了一處沒上鎖的穿堂。那堂屋裡也許曾是個書房,滿地破凳,折桌,坍塌的書箱,埋在灰塵里。桂娘見角落裡扣這個銅盆,忙撿了過來,又弄了些書捲紙來,叫全子用火石點了取暖。
火苗子撲騰上來,銀瓶恍惚著,十六年的榮華與三年的折磨打成了一片,如夢似幻,讓她簡直分不清自己是誰。然而她實在累得狠了,烤了會子火,也慢慢靜了下來,合著眼坐在地上,倚著身後的一隻桌角。
過了很久才聽見桂娘的聲音。
“徐……徐姑娘?”
她睜開眼,看到桂娘試探的目光,咬著嘴唇小心道:“我叫您徐姑娘,您沒意見罷……”
她笑了,“我閨中有個名字叫做令婉,不過少有人叫……也好,姐姐願意,就叫我徐姑娘罷。”
桂娘見她白綾子裙幾乎濕透了,便問:“城門關了,今兒怕是要得在這宅子裡過夜。徐——徐姑娘,你可要換身乾淨衣裳麼?”
銀瓶搖了搖頭。她四下里看了看,依稀認出這是娘從前抄佛經的小暖閣。
桂娘餘光瞥見地上摔著把裁紙的小刀,心裡一驚,忙一把拾了起來。
銀瓶倒疲憊地笑了一笑:“何苦來……我可沒想著尋短見,若要死,早在三年前便投了海河了。”
她坦然地提起從前,倒讓桂娘愣了一愣,睜眼看著她,又試探道:“……既這麼著,咱們今兒湊合兩三個時辰,等城門一開就趕緊走罷。我想著,咱們先往我家去,住些日子,等二爺打了仗回家,再想辦法找上他,如何?有他在,想是什麼事都有辦法解決的。”
“不成了,我見不得他了。”
桂娘唬了一跳,“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銀瓶嘆了口氣,“好姐姐,有的話我不好對你說,你也別問我。若姐姐不嫌棄,肯帶我一程,就連累姐姐。等我歇下腳來,就去投奔一個人,絕不多拖累你。”
桂娘忙道:“姑娘要找誰去?”
銀瓶沒言語,坐在地上看著火苗子,很平常的姿勢,也還是那張婉媚的鵝子面,但不知怎麼就有一種美人瓶似的從容,完全地像是變了一個人。
十六年詩禮教化滋養出的富貴閒人,也不過就是怎樣站,怎樣坐,怎樣吃,怎樣睡。從前年紀小,貪吃愛玩,撒嬌淘氣,爹爹的君臣父子,娘的三從四德,她都不喜歡,然而有些東西早已滲入身體,鐫刻進了她的骨血。等到他們都死了,都散了,飛鳥投林,天地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不得不為他們報仇,不得不履行他們的遺志。
隔著三年迷離的回憶,她恍惚還記得太后下旨賜婚的那個夜晚,爹爹託付她的駭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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