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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兩隻袖子,面料與做工都異常講究,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孩子穿的。可惜不是冬衣,虛有其表,不能禦寒,即使江泫將手用袖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還是能感受到空隙之中灌入的厲厲寒風。
「下雪了,自然冷。」面前人道,「等上了山就不冷了。」
他的聲音沉緩,又不失清潤,像是久經歲月的美玉。在飄飛的細雪裡,無端讓人安定幾分。
江泫呆呆地看著他的靴子,心中十分不信。過了一會兒,他又抬起頭打量那人的面容,卻只看到一張模糊的臉孔,一支木簪、一頭雪一樣的長髮。他穿著一身長衫,臂彎上挽著一支拂塵,停在江泫面前,微微低著頭,耐心地等江泫站起來。
……為什麼看不清臉?
他怔愣了一會兒,還是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一直坐在風雪裡頭。
那人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見他終於願意起身接著走,便俯身探來一隻手。一俯身,落雪簌簌而下,撲上江泫的錦衣長袖,不消一會兒便化成黯淡的水漬。
江泫把手從長袖裡頭伸出來,放進他寬大的手掌。萬幸,雖然看著冷,可他的手掌是溫暖的,五指微微一合,便能把江泫的手掌嚴嚴實實地攏住,再滲不進一點冷風。
這下可算好過了些,江泫舉起短胳膊短腿,費勁地沿著青石長階繼續向上爬。一邊走,他一邊頻頻往回望,只看見蔓延向下、看不見盡頭的青石階梯,以及道兩旁掛滿積雪的枯枝。
冰天雪地,毫無聲息。
江泫道:「我們能不能不上山?母親正在生病呢,我要回去照顧她。」
他稚嫩的嗓音迴蕩在山間,卻沒有得到身側人的回應。看不清面孔的人只是穩穩地牽著江泫慢慢向山上走,像是一塊巋然不動的磐岩。
如此走了幾步,江泫心裡又升起一些沒來由的焦慮。他拽著那人的手讓他停下來,道:「不能走了!我們要去哪兒?我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話——」
那人側頭看他,齒間壓出三個沉沉的字:「三靈觀。」
江泫呆呆地重複道:「三靈觀?」
這名字入了耳,心中便油然而生巨大的熟悉感。仿佛他已經聽過這個名字很多次了,不論是從自己的口中,還是從他人的口中。
白髮人道:「嗯。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師尊,你也不再叫江泫了。」
江泫道:「可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叫江泫……」
白髮人牽著他邁上一處稍高的石階,待他站穩腳跟後,才道:「不為江泫,便為……」
江泫的手一下牽了個空。恰好一陣風過,那個陌生的名字也消弭在寒風之中,抬頭再看,已經沒有了白髮人的影子。江泫心中惶恐,立刻環顧四周,卻發現這條路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
他的指掌茫然地微微蜷縮,覺得又冷又空,四周的環境也變得模糊不清,似乎過一會兒便要消失了。但在消失之前,仿佛又有誰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掌心又充實了起來。
他心中稍稍安定,轉身想要下山。但是一步都沒能邁出去,抬腳的時候仿佛被一道薄薄的屏障擋住了,怎麼也下去不了。
無奈,只好回身,繼續向上攀登。
數不清走了多少階,江泫一直死死地攥緊手掌。終於登上頂峰,入目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觀,石牆黑瓦,木門緊閉,門上掛著牌匾,上頭寫了三個他看不懂的大字。盯著看了兩眼,他猜測寫的應該是三靈觀。
越靠近這座平平無奇的道觀,江泫的心便跳得越厲害,仿佛有什麼要破土而出一般,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攥心口的衣服。一鬆手,他又察覺自己似乎放開了什麼東西,再去找,便找不到了。
不再多想,江泫上前兩步,遲疑地慢慢靠近了三靈觀的正門。
他抬手撫上粗糙的木門,用力推了兩下,不動。木門雖然不厚不重,卻遠不是現在的江泫能推得動的。
推了好幾下,還是不動。木門前只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鋪著青石板的平地,平地邊緣是木樁和鐵索掛成的圍欄,圍欄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由枯木和雪鑄成的懸崖。
這下江泫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來幹嘛的了,他在圍欄邊站了好一會兒,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種從這圍欄邊跳下去、回到塵世中的衝動。既然上山的路走不通,那他就另闢蹊徑。
雖然不記得自己的父母長什麼樣,可心裡總有一個聲音一刻不停地催他:回去,回去!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
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
江泫定了定心,將衣袖和下擺挽起紮好,一手抓住粗糲的木樁,一腳踩著搖搖晃晃的鐵鏈,就要往圍欄外頭翻。
他一向想什麼就做什麼,並且從來不缺少承擔後果的勇氣。他考慮過翻下去可能會出意外,但他更不想呆在這裡浪費時間,他要回家。
終於,他踩著第二道鐵鏈站上了圓圓的木樁頂,視線掃了掃下方的懸崖,心一橫,閉眼就跳。
哪知失重感持續不過一瞬,下一刻,一條細細的手臂便死死地攬住江泫的腰,將他硬生生從半空中拽了回來。兩人一起向後栽倒,江泫跌在一具柔軟的軀體上,始終被一雙手臂牢牢護著,鼻尖縈繞的儘是清苦的草藥香。
頭頂上傳來少女的痛呼,她抱著江泫好一會兒,才撐著自己坐起來,揉了揉磕到的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