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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問沒有得到回答,似乎將風愔惹怒了。她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抬手就要凝聚靈力對宿淮雙出手泄憤,卻被一旁一副漠不關心模樣的風定開口叫停。
「行了,愔愔。」他淡淡道,「家主不是沒罰你麼?他要是今日死在這裡,徒增些麻煩。」
風愔睜大眼睛道:「有什麼麻煩的?他只不過是一個外姓人,是家奴!賤命一條,就算我讓人把他打死,又能怎麼樣?」
風定神色漠然地掃了一眼宿淮雙,道:「他好歹是你堂兄。」
風愔臉色一變,眼中閃現淚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跺了跺腳,幾步跑到風定面前,劈手將他手中的書卷奪走,道:「他才不是我堂兄!爺爺也不喜歡他。就是因為他的賤人娘和賤人家奴私奔,爹爹才會走,這麼多年都不回來!」
她含著淚道:「老老實實嫁個人會死嗎?非要和人跑出去,給家裡蒙羞。蒙羞就算了,還要送回來一個——」
風定皺了皺眉,道:「注意儀態,愔愔。誰教你這樣說話的?」
風愔被他斥了一句,呆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卻不敢說話了。她使了力氣將風定方才在讀的書摔在地上,從廊下跑走了。她走了沒多久,風定也追著她跑走的方向離開,宿淮雙撐著牆面艱難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房間走。
江泫跟在他身後,抿唇伸手過去,卻仍然穿過了他的身體。他看著少年沉默地進了房間,反手關上了木門。
他碰不到宿淮雙,木門也碰不到他。江泫不用開門,就這樣直直地邁了過去。
宿淮雙隨意尋了處地方坐下,神色冷淡,似乎對這種事情已經司空見慣。他渾身都是傷,嘴角烏青,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也有不少血痕,然而江泫去晚了,只看見風愔嬌橫跋扈的做派,不曾看到這傷口是怎麼留下來的。
府中不受寵的、連名頭都沒有的少爺,自然不會有什麼能治傷的藥物,多半都是自己熬好。
然而能熬得過幾次?
江泫屈膝在他面前蹲下,抬手輕輕撫過他手背上的傷痕。這是記憶,宿淮雙是不會有感覺的,也不會記得江泫曾經來過。然而在江泫指尖觸碰少年手背的時候,竟感覺到他身體微微一僵,神色莫測地抬起頭來,望向江泫所在的方向。
「……」
江泫微微睜大了眼睛。
宿淮雙現在的神色,是江泫一次都不曾見到過的。陰狠、隱怒、戾氣滿盈,若此時給他一把刀,再將風氏滿門吊在他面前,他能將這些人剮得一絲血肉都不剩。
……是恨。
他心中有恨。
恨殺害他父母的人、恨涼薄的外祖、恨欺凌他的族中子弟、恨漠然慘澹的命運。這份恨意像是一把火,時刻不停地在他心中燃燒,直將他的清骨與理智焚盡、要將他變成只知仇恨的亡命之徒。
江泫見過這樣的火,在江明衍眼中。
而江明衍最終做到了,他成功將負他的江氏攪得天翻地覆、破碎不堪,無論是誰也無法讓這仇恨之火止息片刻。現在他再一次看見了這樣的火,在宿淮雙眼中。
這是平日裡從不曾展現過的、被包裹在沉默乖巧的殼子之下的,將他對於這個徒弟的認知攪得天翻地覆,幾乎有些頭暈目眩,疑心自己將要走上前世的老路;然而他忘了將手移開。
宿淮雙茫然地盯著江泫在的方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問誰在哪裡。然而他終究看不見,又抿唇低頭,露出江泫熟悉的沉默神色,試探性地伸出手指,隔空戳了戳江泫的手。
江泫一愣,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般,面色變得難看起來。心中的猶疑與雜亂情緒被他迅速清理掉,同時也反應過來,自己受了心魔攪亂。
江明衍是江明衍,宿淮雙是宿淮雙。他們從最開始就是不同的。被回憶絞纏影響自我,最是不可理喻,應當向宿淮雙道歉。此時聽不見,便出去再說。
只是,他想起宿淮雙伸手來探自己,一時心情複雜。記憶在某一瞬有了意識,察覺到了自己存在,可這似乎只是最不可能的偶然,宿淮雙沒能找到奇怪感覺的來源,便安安靜靜地垂下了眼睛,不再試探。
入夜時分,有人敲了敲窗戶。
是一名婦人,隔著窗戶遞進來幾瓶丹藥,哽咽著道:「小少爺,快用吧。這是家主托我送過來的,聽說能治傷……」
宿淮雙伸手將瓶子接過來,聲音沙啞地問道:「是你對祖父說的嗎?」
窗外的婦人訥訥道:「……是我。」
宿淮雙道:「不必說了。祖父不喜歡我。」
「奴婢從小看著聖女長大,聖女還在的時候,家主有多疼她,大家都有目共睹。」她用衣袖將臉上的眼淚抹乾淨,「小少爺是聖女的親生骨肉,與她長得像,家主只是見到您就觸景生情,並不是不喜歡。」
「您看,他還托我來給您送藥……」
宿淮雙垂下了眼帘,將手中的瓷瓶翻面。在昏黃的月光之中,江泫看見了上面寫的「回元丹」三個字。
……這種丹藥,是用來給修仙之人回復靈力的,不能治凡人的外傷。
家僕不識這些靈丹,想必是她從族中哪位子弟那兒偷來的,謊稱作家主的名義,過來送給他。宿淮雙顯然也明白這些,用傷痕少些的那隻手將瓷瓶遞迴去,道:「告訴祖父,不用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