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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梅樹環繞之間,被騰出一塊相當大的空地,空地上擺滿高高低低放滿竹箕的木架,晾曬著許多藥材。重月正在藥架之間穿梭,身邊繞著一圈凌空浮動的藥草,順著她指尖的靈流,有序地飛入藥架之中,絲毫不像其餘人晾曬藥材那樣麻煩。
江氏是三行原的司常,同三行原中的仙門世家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府中也有仙門修士到訪過,因此江泫一向是知道世間有靈力的。
只是,他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這麼清楚地看見靈力的樣子,一時有些移不開目光。
他剛一來,重月就察覺到了,背對著他一邊整理藥材一邊道:「怎麼了?」
江泫磕巴了一下,道:「師姐,我找……師尊。」
他還沒怎麼叫習慣,這兩個稱呼出口的時候總感覺怪怪的。然而叫起重月來要順口得多,歸根結底,重月雖與讓塵氣質相似,周身卻若隱若現地環繞著一層淡淡的溫和,並不是那麼生人勿近。
重月道:「師尊在遏月府閉關,恐怕要有些日子才出來。現在有事嗎?無事的話,來幫我曬一下藥草。」
江泫看了看不住飄雪的天,遲疑道:「……曬?」
重月道:「曬。這裡的雪,要比山下的陽光好許多。」
江泫點頭。他很少被這麼指使,頗感新奇,幾步走過去了,從旁邊的竹簍裡頭捧起一堆,走到空藥架前頭。
他比重月年幼,身量比她矮,真要曬藥,也只能勉強把下面幾層擺滿,再上頭的,他就碰不到了。一邊曬藥,他一邊道:「師姐,為什麼要曬藥?這些藥是哪來的?」
「你上山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山腰有一片藥田?」她緩聲細語地解釋道,「這些藥材都能拿到山下去賣錢。你我尚未辟穀,飲食起居都是需要銀錢的。」
江泫的手微微一頓。長到這麼大,愁病愁命愁上天,可他唯一沒愁過的就是錢,這山上的生活同山下真是大不一樣。再回想起自己房間裡那些新添的物件,想必都是重月自己出的錢,一時心中頗為感激。
與此同時,他注意到一件事,有些迫不及待地向重月驗證:「賣藥材便要下山。我們能經常下山麼?」
重月道:「師尊並不管束弟子出行。你的話,可以下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不能再回遠昭城。」
江泫唇角剛剛揚起來的一點笑意僵住了。他握著草藥回過頭,愕然道:「為什麼?」
重月的動作也是一頓。她將最後一株藥草放上藥架,回過頭,神色奇怪道:「你的父母沒有告訴你嗎?上了三靈觀,你便永遠不能再同他們見面了。縱使見面,也不能叫他們認出你來,否則……」
江泫卻聽不下去這「否則」了,愣愣地道:「他們……他們沒告訴我。為什麼不能見面?父親說……」
他原想說,父親告訴他可以有空回去,可忽然想起來,說有空要回去看看的是他自己。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沒有一個人回應過他。
重月回過身,神情微變,似是有些不忍。她俯下身,用溫和的力道將被他攥得面目全非的藥草救下來,又輕輕握住他的手,道:「父母沒有告訴你,師尊也一定告訴你了。他給你起了個新名字是不是?說以後不能用舊的名字了。」
江泫抿緊唇,遲疑地點了點頭。
少女溫聲道:「這便是換命。以前運氣不好的人,換過命以後,也要換一個名字。用上這個新名字以後,上天會以為他已經死了,壞運氣就不會再纏上來了。同理,換了命、變成一個全新的人,你才能真正長命百歲。」
換名……?換命……?
「長命……百歲……?」
他在雪地裡頭打了個激靈,忽感一陣冷氣從腳底竄到頭頂,與此同時心底忽生一團煩悶的怒火,猛地將重月的手掙開,退開幾步,頭也不回、奪路而逃。
越是跑,他心中越煩。兩隻拳頭握得死緊,路過某棵梅樹時順手狠狠地打了一拳。
回想起來,父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所以離府之前,母親才會一直哭泣,不管他做什麼都要跟著他。來北原的路上,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母親倒也罷了,父親江送平日裡是絕對不會做這樣的舉動的。
他們早就知道自己上了山就不能再見他們了,連哄帶騙將他騙上來的!只有他天真的以為只要上山刻苦修行、克服了病症,就能再回遠昭城、再回到父母身邊,結果都是假的!
伏宵是誰?江泫就是江泫,永遠都是江泫!就算病死在十五歲,那他也是作為江泫死的!用別的名字苟活下來,一輩子不能回親人身邊,誰愛活活去!
他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房間,將身上的道袍扯下來,換上原本被雪氣浸得濕潤寒冷的衣服,一個人往門口跑。怒火一波又一波地上涌,將上山這半天的新奇憧憬都燒得乾乾淨淨。
他是絕不能忍受至親之人這樣欺騙自己的,更不能接受他人哪怕是父母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替他做生命的選擇。跑到門前時,他的腦海之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那就是立刻下山回家,朝父母發一頓大火,質問他們為什麼欺騙自己。質問完了以後,再與他們和好,接下來活個兩年,好好地用江泫這個名字歸西。
他抬高手拉住木門的門環,使了些力氣將門扇拉開。下山的石階就在眼前,上山時有多躊躇,現在下山的心情就有多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