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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了的。
戴著黑紗斗笠的人說——容器。
夔聽有一部分殘魂沒有被封住,逃出了蒼梧山底的封印。自己是夔聽相中的容器,它找了自己很久,但如同元燁所說,它此行只是來「看看」他——用它自己的眼睛,從元燁額頭上張開的,那道瘮人的血縫。
身體被邪之又邪的東西預訂,這並不是什麼良好的體驗。然而宿淮雙太累了,他躺在江泫身邊,甚至已經沒了憤怒的力氣,餘下的一點點精力,全部放在了江泫的身上。察覺到江泫的擔憂時,少年腦海中閃過的全然都是慶幸,然而歡喜的餘波過去之後,湧上來的又是鋪天蓋地的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覺得非常非常難過。
仿佛無形之中被另一人的心緒影響一般,悲傷平地而起,一遍一遍地沖刷宿淮雙殘餘的理智。然而這悲意也沒能持續多久,黑暗一層一層地涌了上來,他虛脫一般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須臾,木門被人推開了,重月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今日穿著一件暗花白棉裙,眉間發上棲著婆娑的雪氣。收到江泫傳信時她便啟程向淨玄峰上來,然而她並非武修、未習御劍術,便煉化了山腰的一樹紅梅,讓覆著薄雪的烏枝將她托上遏月府。
一隻腳邁進門,目光不過隨意一掃,卻立刻定在了江泫身上。
她愕然地睜大眼睛,道:「伏宵,你的靈識是怎……」
話未完,江泫轉過頭來。看清他神色的一瞬間,重月還未說完的半句話被生生截斷在口中。
自己這個師弟,從小長到大,沒露出過幾次這種表情。一次是師尊仙逝,一次是天陵險些殞命,一次是百年前將他接回門派,他剛剛醒來時。再有一次,就是現在。
茫然的,混雜著些許愧疚與束手無策。然而他所愧疚的事,往往與他一點干係都沒有,大多是來自命運、或者他人的嘲弄。它們繞過他的劍鋒,指向他身後之人的脖頸,瞬息之後便只剩一片血光,原本不是他的錯,最後卻要他來承擔這些重量。
他總是在愧疚,而愧疚是一把劍,能將最為堅強的人都戳得千瘡百孔。恰如現在江泫破破爛爛的靈識。
重月不過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感到鼻尖發酸。
修士的靈識……是不能碰的。它們生於靈台,與修士的精神相連,是修士體內最為純澈之物。元神尚且有污濁,但靈識沒有。尋常修士的靈識,連一點污染都受不了,他竟然生生從自己身上剮下來這麼多……
……該有多疼啊。
這些缺損,又要如何去修復呢?
重月閉了閉眼,將眼底的濕意強行逼了回去。她快步上前,攬過江泫的肩膀,給了他一個擁抱。
「沒事,宵宵。」她道,「師姐來了,師姐來想辦法。」
*
姑胥城北,別院外。
夜風拂過一地身首分離的屍體,慘澹的月光流瀉,照亮一片沾滿暗紅血跡的地面。這裡和白天江泫離開時大差不差,屍體白天怎麼倒的,晚上還是怎麼倒,元燁背靠著別院濺滿血跡的牆面,乾涸的瞳孔中映著一輪尖尖的銀月。
元神脫離軀體後,身體只是一團不能行動的肉塊。他的靈識在白天被夔聽撕成幾半,現在又被對方隨意縫縫補補,連帶著元神一起塞
回身體裡。
片刻過後,他的眼睛動了。起先是瞳孔微弱地一縮,隨後眼球開始轉動。慢慢的,他因為吞劍被迫打開的嘴合上了,尖銳的劇痛席捲全身,他向前一弓腰,不受控制地趴伏在地,因為只剩下一隻手臂,無論如何也撐不起身體。
在他的面前,一句無頭屍體也同樣動了。
他以一種異常詭異的姿勢站了起來,在人群之中行走一圈,勉強找回了自己的頭顱,挪正位置之後,對著脖子按了下去。傷口連接處閃過一道被灼燒一般的黑紅光芒,這光芒沿著傷口走完一圈以後,斷裂傷就此消失不見。
屍體慢悠悠地踱步到元燁面前,開口說話了:「就這麼喜歡這具身體嗎?破成這樣了,還要回來撿?」
元燁伏在地上,不說話。
他的手臂被江泫一劍削斷,又在這兒晾了大半天,早就流不出血了。夔聽看了一眼,一邊微笑,一邊繞著屍堆又走了一圈,這次是為了找元燁的手。
很好找,其他人斷的都是頭,只有他一個人斷了手。斷手提在手中也沒有幾斤幾兩,嬌弱得像是凡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公子,絲毫不像習武的修士。
夔聽提著手,笑盈盈地在元燁面前蹲下來,將斷手按回他的傷口處。做這些的時候,他的表情十分尋常,像是在玩什麼簡單的拼接遊戲;視線挪到元燁身上時,他平凡的面孔上浮現些許笑意,在月色之下顯得無比瘮人,見之便覺毛骨悚然。
元燁平日裡的作態,有八九分都是學他的。然而學沒學到精髓,拿來虛張聲勢倒是夠用,不似正主這般,端著一張笑面往哪兒一坐,哪兒就是屍山血海。
斷手被安上了,妖力走遍全身,其餘的傷口也在極速癒合。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這個被江泫削得破爛不堪的身體就已經完全恢復了,然而元燁仍然垂著頭,沒有出聲,也沒有起來。
夔聽道:「怎麼不敢看我?」
元燁肩膀一動,手臂使力,撐著自己慢慢坐了起來。坐起來以後,他沾滿淚水的眼睫、還有臉上數道透明的水痕,便通通暴露在夔聽的視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