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結識世家子弟時,應當先報上自己家族的名號。然而傅景灝細細回想一番,發現如今玄門世家之中並沒有宿姓,面前之人的穿著也頗為樸素,看著像是散修,因此不曾報出身後家族,只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說話總感覺有點聒噪。但論起聒噪,應當是沒人比得過孟師兄的。
宿淮雙自認對此耐受良好,然而不過一晚,傅景灝就頻頻打破他的認知。
先是入夜時分敲門問要不要一起下來吃晚飯,隨後半夜又提著幾壇甜果酒來,要和他秉燭夜談;宿淮雙瞪著他看了一會兒,沒能將他請走,還是放進了房間裡。剛剛坐下喝了幾壇——宿淮雙單單只是坐著,傅景灝自顧自地喝完好幾壇——又拽著他下樓,要去一樓的廚房裡頭找下酒菜。
宿淮雙道:「這個時間店家已經歇息,廚房裡沒有下酒菜。」
傅景灝喝得高興,興致高昂道:「那我們自己做。你會下廚嗎?」
宿淮雙艱難地道:「……會。但是我不會給你做的。」
曾經在風氏時吃不飽飯,好心的廚娘總會額外給他留一些粗食,閒暇時間也會悄悄教他做飯,告訴他凡事只有自己會做,才不會餓死。
傅景灝大失所望:「為什麼?你討厭崔悢,我還以為我們是好朋友。你竟不想陪我下廚!」
宿淮雙頗有些震驚。
不過因為崔悢就找上門來了?他沒朋友嗎?
這個疑問被他按在心底,第二天得到了證實。
傅景灝確實沒朋友。
隨行的人除了家僕,還有幾位同族的弟子,同他關係都不怎麼親近,因為血脈與天賦的差距,對他敬畏居多;與妹妹傅瑤關係倒是不錯,然而妹妹雖然性格火辣,卻更喜歡擺弄衣飾珠釵一類的物件,同傅景灝說不上多少話。一路上碰見的世家子弟,家世不如他的,見面就會說些他喜歡的奉承話,家世高於他的,已有自己的結伴之人。
就連被他們嚇出客棧的崔悢,身邊也圍了不少小門小戶的跟屁蟲,一個個神色諂媚,言行間將這位廢物少爺都快捧到天上去了。
傅景灝一路走來,實在寂寞得很。好不容易碰上個好說話、還和自己眼緣的傢伙,當天便巴巴地貼了上去。
對於宿淮雙來說,傅景灝此人心思不壞,唯一不好的就是聒噪了些。在淨玄峰上清淨了幾月,驟然被塞入繁雜的塵世,他其實感到細微的不適應。這裡同宗門、同風氏都不同,宗門內是徹徹底底的不問世事,風氏內的條條框框、尊卑分明則嚴苛得讓人厭倦。
而這裡是更為自由複雜的塵世,四處都是同齡人,身邊還跟著個吵吵鬧鬧的傅景灝。對於宿淮雙來說,傅景灝的出身是個很好的擋箭牌,能為他免去很多麻煩,因此短暫考量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走在身邊了。
他們同行時,大多是傅景灝在說話。詢問他習哪一派、如今到了什麼境界、家鄉在哪裡、若通過大選想拜入哪一峰。
聽見最後一個問題,宿淮雙不假思索道:「淨玄峰。」
傅景灝神色有些怪異地一頓。宿淮雙沒聽見他的回答,有些奇怪地轉頭,見少年撩了撩馬尾,像是怕他失望,斟酌詞句道:「淨玄峰已經很久不收弟子了。那位伏宵君失蹤的時候也就罷了,但據說他在近百年前就回到了上清宗,不知為何,上幾次入門大選,淨玄峰也沒有人來挑選弟子。」
他四處張望幾眼,拉過宿淮雙湊近他耳邊,悄悄道:「坊間傳聞——坊間傳聞啊,不是我說的。說是伏宵君經歷一次雷劫後一蹶不振,又或許是受了重傷實力大減……總之以後也可能不會收弟子了。」
一蹶不振?
這四個字在宿淮雙心中划過,那抹清瘦的白影立刻便浮現在他眼前。
在淨玄峰呆了半年,宿淮雙最常見到的,就是伏宵君獨自一人倚在欄邊看雪,身形清瘦,然而不掩風骨。他性格最是冷淡,寡言少語,即使師兄們極為敬重仰慕他,沒有要緊的事,也不敢上前打擾。淨玄峰的白雪因他終日連綿,從天到地都如他本人一般不染塵埃,無論如何,宿淮雙都無法將這四個字與那人聯繫到一起。
他道:「簡直是胡言亂語。」
傅景灝道:「自然是胡言亂語!就算伏宵君不收弟子,那也一定是因為不想收,絕不是因為什麼一蹶不振。那可是伏宵君啊。」
宿淮雙瞥了一眼振振有詞的傅景灝,突然起了一點興趣。
他狀似隨意地問道:「你很喜歡伏宵君?」
傅景灝道:「喜歡。伏宵君何許人也!我就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小時候得知伏宵君還活著,最大的夢想就是能看他一眼。」
宿淮雙的腳步微微一頓,不著痕跡地移開眼神。
在塵世之中,竟然連見他一面都難。那人已經在世上度過千百年歲月,歷經無數挫折與風浪,最終如雪一般沉澱於雲峰之上,擁著一身能劈山排海的修為避世不出,似乎的確已經和仙人沒什麼區別。
自己能被送入淨玄峰,或許是這麼多年遲來的好運發作……
不知道那天的槐棗糕,他可有嘗過?
宿淮雙的心思越飄越遠,不過一小會兒,魂都快飄回淨玄峰了。傅景灝觀他神色恍惚,以為他是聽聞此事受了打擊,安慰道:「無妨。就算不入淨玄峰,其他峰也是極好的。各峰各有所長,只是我家一貫習鞭術,對劍術修習不作強求,若是入了劍修門下,可要好好用功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