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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顛簸,牛車也顛個不停,一隻細瘦的手緊緊扣在牛車邊緣,似乎生怕自己掉下去一般。從江泫的視角,能看見一身沾滿血跡、破破爛爛的錦衣,知曉這次並非以他人的視角旁觀,而是進入了崔悢的身體裡頭。
這一身血跡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崔悢自己也慌得緊,心臟猛跳冷汗如注,不一會兒就堅持不住要伸手揩去額頭上的汗,一伸手發現手上也儘是血跡,兩眼一翻差點被嚇暈過去。
旁邊伸過來一隻蒼白的手,握著乾淨的手帕遞來。
然而崔悢十分不敢接,對方便將手帕放在他的膝頭,隨後將手收了回去。這下崔悢總算敢碰了,一把抓起手帕,極其驚恐、又極其粗魯地擦拭自己的雙手,想要將手上這嚇人的顏色抹去。
坐在旁邊的人一言不發地旁觀他的舉動,直到崔悢將手上的血都擦乾淨了、將手帕扔下牛車,才用輕而平靜的語氣道:「不夠的話,我這裡還有。」
這道聲音一出來,江泫原本還算平和的心情一頓,心中泛起驚濤駭浪,立刻想轉頭去看,誰知崔悢始終一動不敢動,視線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膝蓋,心中緊張惶恐不已。
誰都能不認得這個聲音,但江泫不可能不認識。
烏序!
烏序怎麼會在這兒?!
沒人能回答他的疑問。江泫心中疑雲叢生,此刻卻動彈不了,只好強行將驚疑之情壓下去,透過餘光,看見一截陰森的黑紗,以及黑紗縫隙之中漏出來的一點銀光。
那是拴在腰上的一排短匕。有的有鞘、有的沒有,就這麼被一根黑繩穿著,掛在烏序的腰上。
崔悢戰戰兢兢道:「不……不用了。已經擦乾淨了。」
烏序似乎輕輕笑了一聲,又用沒有波瀾的平靜聲音道:「擦不乾淨的。手上的血跡固然能擦拭乾淨,心中的惡卻無法抹除。還記得你的父母、兩位兄長最後看你的眼神麼?他們沒一個敢相信,家中花費了無數心血培養起來的兒子,通過了上清宗入門選試,回家以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對他們痛下殺手。」
他的聲線太過獨特,單單只是開口,便令聽者心悸無比。在上清宗的時候,他向來寡言,必要時開口也是壓低了聲音說話,每一句都簡潔無比,只為將自己聲音對他人的影響降到最小。
這還是江泫頭一次聽他說這麼多。他腰上那一圈匕首,江泫也是頭一次見到。
崔悢對他聲音的抵禦程度不高,聞言臉色煞白,將頭低得更低,滿心恐懼地道:「別說了,你別說了!不是我的錯!我沒想動手的!!」
烏序淡淡道:「我沒叫你動手。我甚至什麼都沒對你做,只是給了你一個選擇,是你自己按捺不住,動手屠了崔府。」
「你怨恨父母給你的期待太過厚重,讓你喘不過氣夜不能寐,就時刻巴望著他們去死,自己當崔氏新的家主;你怨恨你大哥仗著年齡時時對你指手畫腳,明明只是個連靈根都沒有的廢物;你打心底里瞧不起你二哥,覺得他軟弱又膿包,成天只知道流連煙花地,你覺得這一家人的存在都是你崔三公子生命里的污點。所以,你讓他們消失了。」
崔悢瞳孔緊縮,胸膛劇烈起伏著,忽然咆哮道:「不是我的錯!!我什麼都沒做!!是你用了什麼邪術,都是你的錯,是你操縱我的!!你們這些惡巫!!!」
旁邊原本隨風盈盈飄動的黑紗驀地一頓,周身漫出鋪天蓋地的殺意。烏序沒什麼反應,崔悢卻自己崩潰了,原本抓著牛車邊緣的手收了回來,神經質地用力抓扯自己的頭髮,滿是血絲的雙眼暴突,歇斯底里的嚎叫道:「惡巫!鬼巫!!巫族都該去死,你們就不該存在!!怎麼這麼多人都死了,就留下你這一個毒瘤?!你害死我父母,害死我兩個哥哥了!!你拿什麼賠他們的命?!!」
他又哭又叫,鼻涕眼淚流得滿臉都是。很快他就哭不下去了,一截黑紗爬上他的背脊,無聲無息地纏住他的脖子,緊接著狠狠一勒——
於是崔悢把手從面目全非的頭皮上挪向脖子,拼命開始摳挖脖子上的黑紗,企圖將自己從虎口之中解救下來。直將脖子抓出道道駭人的血痕,面部充血眼前發黑,那黑紗也不曾鬆動分毫。
烏序冷眼旁觀了一會兒,道:「鬆手吧,衣姬。我留著他有用。」
江泫心中一凝。
衣姬?是那截黑紗?
原本餘光看見時就感覺有些熟悉,現在它自發纏上了崔悢的脖子,身份便確認無疑。是元燁斗笠上的黑紗,烏序竟然帶著它,還知道它的名字——
他心中一沉再沉,隱隱已經猜到了幾分結果,卻一直不願相信。
衣姬果然鬆開了。
崔悢向後躺倒,後腦勺重重地砸在牛車的車板上,顧不上喊疼便蜷向一邊,大口大口喘氣、撕心裂肺地咳嗽,好一會兒才緩和下來,維持著蜷縮的姿勢,怎麼都不想動了。
烏序卻道:「坐起來吧。」
話音未落,崔悢驚恐地發現他的身體竟然自發開始行動,撐著木板坐了起來。烏序道:「這才叫操縱。你用石涎粉企圖謀殺淮雙時、屠殺自己親族時,我都不曾操縱過你。」
崔悢卻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只知道自己落入惡人之手,再怎麼都跑不掉了,心中絕望無比,又驚又怕,卻又不能、也不敢自斷,眼睜睜看著身邊景色向後挪移,距離他熟悉的襄陵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