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頁
他臥床太久,剛剛醒過來的時候身體幾乎每處都不聽使喚,能動的只有一雙渾濁茫然、卻不失溫和的眼睛。即使已經瘦脫了相,仔細觀察還是能隱約看見這位城主往日慈和寬厚的相貌,正如傳聞所說,是一位一心向民、不可多得的好城主。
聞樂清的目光艱難地在房中掃了一圈,看見了兩個生人、府中的婢女、還有跪在床前又哭又笑的聞海鈞。看見聞海鈞的時候,他的眉毛微微一沉,似有老淚縱橫之意,顫悠悠地想開口說話,嗓子卻發不出聲音。
聞海鈞急切道:「爹!你想說什麼?不對,你先不要說話……小桃,春柳,去拿水來!」
房間裡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沒等婢女將水取來,聞樂清又閉上眼睛睡過去了。這次他的睡顏十分沉穩,仿佛平日裡侵擾他的病痛都消失不見了。聞海鈞怔怔地看了許久,最終轉過頭對江泫道::「江公子,我帶你去看。」
臨出門前,江泫用靈識向宿淮雙遞信,讓他呆在原地準備驅煞的事宜,等到自己回來以後開陣。少年乖順地點了點頭,溫沉的目光與江泫的視線相接,江泫一愣,迅速反應過來,宿淮雙聽見了自己與聞海鈞在門外的對話,這是在幫自己。
他短暫地鎮壓了聞樂清體內的煞氣,讓老城主醒來,也讓聞海鈞看到了希望——此前數位修士從未讓他看見過的希望。江泫對著宿淮雙微不可察地一頷首,少年眼中隨即泛起春水浮花一般的笑意,隨後由聞海鈞帶路,江泫離開了聞樂清居住的院子,一路來到府中的帳房。
小公子站在門外,指點僕人將對應的帳本拿過來。負責帳目的人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顫顫巍巍地遞了一本帳簿過來,可直到聞海鈞將這本帳簿從頭翻到尾,都沒有查到他所說的記錄。
他臉上浮現愕然之色,不信邪地又翻看了幾遍,道:「曲先生,是不是拿錯了?!」
老人顫顫巍巍地道:「就是這一本,老奴沒拿錯。」
聞海鈞震驚道:「這不可能!那些人,我明明是有好好將他們送出去的——」說到一半,又驀地止住聲,惶惶然地對江泫道:「江先生,我絕不是在撒謊。若我在撒謊,便不會帶您來看帳簿……」
他生怕江泫因為此事厭棄聞府的品行,帶著同伴離開,不再為他們布陣驅邪了。
江泫觀他如此反應,察覺到聞海鈞並沒有在說謊。在他的意識里,他似乎認定自己已經將這些人好端端地送回去了,方才帶他來帳房的路上,一路上都不現怯懦心虛之態,乃是因為篤定自己身正影不斜。
不知為何,那日散修的狀似無心之言,此刻突然閃現在江泫腦海中。
——也許有那種能操控人心的仙術呢?
雖然荒謬,但現下看來,竟然有了一絲微妙的可信度。
他需要向聞海鈞打聽一些事情,越詳細越好。江泫道:「我相信聞公子,必定是其中某一環出現了一些問題。」
頂著一張一看就不屑於撒謊的臉就是好辦事。聞海鈞顯然也想不出江泫有什麼欺騙他的理由,高高懸起的一顆心落下,再開口時,聲音都快虛脫了:「多謝江先生……帳本的事,我一定讓人嚴查……」
聞言,江泫在心中嘆了口氣。
雖然言辭故作成熟,但到底還是個孩子。現下的情狀,他根本沒有必要向江泫解釋——他與宿淮雙為了那塊隕鐵而來,對此兩方人都心知肚明。只要隕鐵還在府中,就算聞氏品行不佳,他們也不會中途離開。
江泫道:「聞公子不必向我解釋什麼。」他側開一步,冷淡的視線落到聞海鈞身上,道:「只是江某有些疑問,公子可願意為我解惑?」
聞海鈞道:「當然可以!我們去正堂說,宿公子也要一道前來嗎?」
江泫遙望一眼黑氣籠罩的城主別院,道:「不必,他身負鎮邪法器,留在原地,會讓聞城主與長公子好受些。」
聽見父親和兄長不會那麼難受,聞海鈞立刻放下了心。他躬身表達了對二人的謝意,引江泫去了正堂,又叫僕人新沏了茶水,道:「江公子想問什麼?」
江泫依舊舉起茶盞,用杯蓋將浮起的茶葉別開,垂眼淺啜一口。再抬眼說話時,他的聲音仿佛被茶水的溫濕之氣軟化不少,不再像方才那般使人感受到無聲的壓迫。
「近半年來,登門拜訪的修士之中,可有一位叫方子澄的?」
聞海鈞沒有去上座,反而坐在了江泫身側。他有些怵江泫,此刻僕人不在身側,便索性丟了那些繁瑣的面子禮數,重新端起了晚輩應有的謙遜。聽見江泫的問題,他細細思索一番,道:「似乎是有的。」
剛說出口又覺得自己充滿不確定性的詞語用得不好,連忙補充道:「當時是我大哥負責接待的,我成天到晚往父親那裡跑,記不得是不是這個名字……是不是一位玄色裡衣、天青色外衫的仙人?」小公子比劃道,「腰帶上懸著一枚玉令,背著劍,長得很高。」
江泫頷首。
聞海鈞描述的這一身行頭,正是上清宗弟子下山歷練時常穿的。
見江泫肯定,聞海鈞接著道:「那位仙人入府的時候,我邀請他在府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的時候,他來向大哥辭行,說門派中有急事,需要回山門……」他遲疑片刻,還是將心中惡處「懷疑他只是處理不了」的惡言掐滅了,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