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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床榻上起身,推開木窗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略略一探,隨後將窗扇整個推開,衣袂一掠,從窗口翻出去,化作一片冷影落地。
夜裡的街道寂靜異常,越是靠近,交戰的動靜就越大。繞過街尾的小巷進入空地時,迎面飛來一道凜冽的寒光,江泫稍稍側頭,那寒芒便擦著他的鬢角飛過了。
空地上交戰的有兩撥人——不對,是一撥人和一個人。
白日裡碰見過的那位沉默青年被一種穿著漆黑斗篷的黑面人圍在中央,刀里來劍中去,還要躲不知道從那邊放來的冷箭、錯身時突然拍過來的符籙,可謂是忙碌異常。然他以一對多,看上去也並不如何費勁,動作利落無情,帶著厲厲紅芒的劍鋒一掠,便是一道飛濺的血弧與躍上半空的人頭。
他的劍很快,帶著摧鋒折刃的狠厲,像是扯人血肉的野獸。劍鋒所對,唯有要害。
這種單為活命揮出的劍,世家之中是不教的。地位越高的氏族,越追求「雅」,族中弟子習劍、習劍舞,出劍需迅捷不失美觀,飄飄一掠取敵性命,方可稱之為上品。
這不像世家裡頭教出來的劍法。再者風氏習瞳術,若他是風氏之人,為何不用?
江泫藏在牆後的陰影之中,謹慎地觀察片刻,視線不經意掃過青年四周的黑影,心中立刻重重一跳。
除開他藏身的這片地方,周圍的牆腳下、樹影下,竟然藏得密密麻麻全是黑面人!
這些黑面人毫無動靜,藏在影子裡頭,仿佛死物。若察覺前方有人倒下,就立刻游出補上。而倒下的人也無聲無息,被逼退沒有呼喝、被刺了沒有慘叫,仿佛一群單純奉行殺戮指令的人偶,倒地以後同樣化作黑影,須臾後便消散。
殺不完,根本殺不完。
只要有影子,他們就會源源不斷地冒出來。人會竭力,非人之物卻不會,等到那青年力竭之時,就是他的死期。
江泫熟讀江氏密卷、也遊歷過很多地方,見識廣博遠超常人,然而他深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比如現在面前這個,他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方才飛掠出來的那一劍似乎只是黑面人無意為之,然而一劍過後,被層層圍住的青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動作一頓,竟然橫手一劈,看樣子是想引著黑面人群向鎮外頭去。
江泫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出聲提醒道:「不可!」
鎮內還有幾盞燈,有些光亮,若到了野外還正巧碰上雲層蔽月,後果如何可想而知。
誰知那青年聽了他的意見,竟然半分採納的意思都沒有。他劍出得愈發快,生生從面前清出一條道來,足尖一點就要離開。
江泫暗道一聲:犟!
他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把熒粉,揚手向地上一潑。靈力再行,便光芒大盛,一時之間此地亮如白晝,黑影退避三舍,紛紛游到後沿,畏葸不前。
見這招有用,江泫心中一定,又從袋中取出數瓶攬在懷中以備不時之需。那黑衣青年原本已經走了,走出很遠見沒有東西追上來,回身折返,遠遠便看見地上一條清亮的銀河,江泫一身樸素的青色道袍,正立於其中。
既然靈命牌主人已經回來,江泫就不用去找了,省下許多功夫。他換了一隻手將裝著熒粉的瓶子抱好,另一隻手去取裝在袖袋裡頭的靈命牌。誰知牌還沒取出來,就聽對面站著的人道:「你怎麼還沒走?」
一片靜寂之中聽他的聲音,便不似白天那般沉肅。江泫聽完這句,發覺他聲音頗為年輕,聽起來似乎與江明衍年紀相仿,不過二十二三,比自己年齡還要小上一截。
他低頭取靈命牌,沒顧得上回答。又聽對面人道:「你不要來找我。」
江泫的動作一頓,心中升起幾分愕然。
找他?
他抬起頭,一貫冷淡的目光中落到青年身上,難得透出幾分複雜。
對面的人接收到他的視線,不知道領悟到了什麼,甩乾淨了劍上的血之後,慢慢落劍回鞘。再開口時,他聲線中的冷硬消退幾分,語氣也有些不太自然,道:「我聽見你說門中禁酒。」
江泫頓了一下,奇蹟般地理解過來他的意思。
我聽見你說門中禁酒,才代為飲之。若事實並非如此,是我冒昧,但無論如何應當算不上仇,不用半夜來尋。
將他的意思理順過後,江泫久違地感到語塞,又有些好笑。
天下哪有擋酒還被記仇的道理?他以前碰見的人會因為這個怪他嗎?
正巧指尖摸到木牌,江泫道:「確實禁酒,你代為飲之,於我有恩。另外,今夜雖是巧遇,我也確實在找你。」
五指張開,掌心躺著一隻精緻的木牌,被地上的螢光映得微微發亮。
看到靈命牌的一瞬間,對面的人呼吸一窒,立刻伸手將渾身上下摸索一番。發現木牌確實是不見了,他大步上來,一把取過江泫掌心的靈命牌攥回掌心,又火急火燎地退開到幾步之外,才道:「多謝。是我遺失的東西。」
「酒的事情不用謝,另外這樣鎮著沒用。」他的語速很快,在夜中滲出條理分明的冷靜與鎮定,「這些東西我能料理,你離開扶風鎮,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
江泫道:「這究竟是什麼?扶風鎮裡頭究竟發生了何事?」
對方卻不答,重新抽出長劍,劍尖對著地面一划,緊接著長靴一踢,地面揚起沙塵,立刻將江泫方才撒在地面的熒粉撲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