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頁
他將長發拋回腦後,端著銅鏡放回原位。
院外天已經黑了,沐浴過後,江泫揮散房中光亮,於沉黑的夜色中淺淺睡去。
翌日午間,烏序醒了。
前來報信的是那夜被傅景灝捆在房間裡的小廝,看見江泫便眼含熱淚地躬身拜過,領著江泫向傅景灝的院子裡走。
進了院子,轉進內室,烏序果然已經醒了。
這幾日有僕人貼身照顧打點,早不似江泫在林中找到他時那般形容狼狽,此時背後墊著軟枕靠在床頭,正垂著眼睫,就著傅景灝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
見江泫進來,他似乎呆了一下,蒼白的手攥緊被褥,慢慢垂下頭去,澀聲道:「……師……尊。」
他的聲音很小,很微弱,風一吹就要散。傅景灝讓出位,江泫坐上床沿,道:「怎麼喊得磕磕巴巴?」
烏序垂著頭,抿唇不說話。
他其實早就做好再也見不到面的準備了。最初的最初,若不是元燁的命令,他根本就不會進上清宗;監視友人之餘,還在海陵犯下了絕不能為正道人容忍的大錯,此後種種更不必說。
他從來沒想過江泫回來找他。他以為自己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在那片林海裡頭。
他的臉色不好,傅景灝憂心忡忡道:「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哪裡疼哪裡不舒服?」
烏序默默地搖了搖頭。他還是不說話,從醒來之後,一直惜字如金。
第192章 臨淵而行5
一定要說話的話, 他其實也想不到自己應該說什麼。元燁從沒將他當人看過,當了太久的工具、過了太久矇混萎頓的日子,此時忽然又變成了人, 坐在富麗寬敞的房間裡,坐在江泫和傅景灝的目光之中, 烏序只覺得渾身上下都被這兩道視線澆得生疼。
慢慢的, 他攥著被褥的手不自覺地開始顫抖起來。少年將頭垂得更低了,仿佛背上頂著一塊沉石, 將他壓得抬不起頭。
江泫眉尖微凝,正想去看看他是什麼情況, 便聽烏序用強壓著情緒的聲音輕輕道:「景灝, 我想跟師尊說說話。」
傅景灝原本也是要去扶他的, 手已經伸到了一半, 聞言指尖微微一縮,又將手撤回去了。
他明白這其中應當有什麼自己不能聽見的秘密,抿了抿唇,道:「那好……我先出去找南宮先生。」
他獨自一人出去了, 臨走之前帶走了房中的婢女和小廝,偌大的房間裡頭一時只剩下了江泫和烏序兩人。
他正想烏序要跟他說什麼,便見少年頂著一張蒼白如紙的臉掀開被子,赤腳下了地。下地之後躬下身軀, 雙膝跪地, 對著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個頭。
他說:「弟子犯下大錯,請師尊責罰。」
江泫眉頭皺得死緊,顯然不想讓他這麼跪著。然而他剛想伸手一扶, 便察覺到手底下的身軀僵硬無比,烏序繃緊背脊, 渾身從頭到腳、乃至每一根頭髮絲上都寫著抗拒,一定要這樣跪著把話說完,他才肯站起來。
江泫無奈,重新坐回床沿,視線在他手腕上停留一瞬,道:「你又犯了什麼錯?」
烏序道:「弟子進入上清宗,是奉元燁『監視妖神容器』的命令。落墟峰那位失蹤的崔姓弟子,是弟子下的手。竊取祖神留在海陵的神力、在故土搭陣,妄圖換生換魂,有違天道。」
他的語速很慢,一字一句,錐心刻骨。在外流浪的日子裡,他忍飢挨餓、又受盡冷眼,此時伏在地面,長發遮掩背脊,借著磕頭的姿勢蜷成小小一團,似乎一碰便能碰碎。
人有皮肉,有骨頭。可烏序現在皮肉殘破,底下包著的也是一把碎骨。
尊嚴、傲氣、少年意氣、復仇的壯志,這些都是烏序的骨頭,早已被元燁敲得零零碎碎,徒留一形勉強支撐,讓他還能學著正常人的樣子行走世間。從族人和長姐衣姬死去的那晚開始,他就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曾經奉與師尊的符咒,是作竊神取靈之用。淮雙於小城失蹤,是我變成師尊的模樣,將他騙走的。此後種種,歸根結底,錯全在我。烏序……」他額頭木然地貼緊地面,一雙眼瞳沉沉無光。「烏序愧對族人,愧對師門,愧對師尊的教導。一生作惡多端,害人無數,還請師尊……賜死。」
房間裡一片死寂。這片死寂持續了太久,壓得人心沉凝。
良久以後,江泫輕聲將最後兩個字重複了一遍。
「賜……死?」
烏序蜷緊手掌,沉默不語。而江泫靜坐床沿,忽然意識到一個荒謬無比的事實——他這輩子,殺過師尊、殺過師弟,至親至愛之人因他隕落大半,唯獨弟子,至今尚未有人遭過他的慘手。
他的目光落在烏序色澤黯淡的發頂,忽然道:「為師曾經是這樣教你的?」
他的語氣冷肅,隱含斥責之意。烏序微愣,聲音發僵:「弟子愚鈍……還請師尊解惑。」
江泫道:「敘事掐頭去尾,語焉不詳。認罪領罰,需得復敘原貌,你方才說的都是什麼?」
烏序的身體一顫,眼眶倏地紅了。他咬緊牙關強自將鼻尖的酸澀之意遏回,正想開口否認,卻聽得一陣窸窣的衣料摩挲聲,江泫從床邊下來,屈膝蹲在了他面前。
空氣中浮動著極淡的藥香。同烏序身上的不同,這氣味苦得發冷。
江泫就這麼蹲在烏序面前,輕聲道:「你的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