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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的路上到現在,他有很多次想哭,卻都忍住了。
他命大,在病情危重之前,雲婆婆就已經到了鎮上。雨天路滑,老人穿著薄薄的衣服,一家一家地叩醫館的門詢問。她帶的錢不多,醫館不肯診治,兜兜轉轉大半天,才終於找到一家願意開門救治的,付了身上大半的銀錢,讓大夫為他處理了身上的燒傷、又抓了幾服退燒的藥。
大夫有仁心,讓他們住到宿淮雙傷愈以後才走。只是雖然傷口癒合,身上卻留下了大片難看的傷疤,即使是夏天,宿淮雙也不敢著短衣,總是下意識地將手臂遮起來。
出入別州需要通行令,他們一路顛沛漂泊,雲娘帶著他一路乞討做工,為他換來每日的吃食。
吃食總是不夠的,因此他從小就細骨伶仃。婆婆疼愛他,乞來的吃食總是給他大半,宿淮雙手中握著又薄又硬的餅,又掰下來一半遞給了老僕。
從阜南到玉城,距離不短,兩地交惡、車馬不通,若想到玉川一帶,只能自行前往。他們已經走了很久,沿途的風霜苦勞將老人身上的最後一絲生氣吸食殆盡,寒霜烈日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溝壑,即使眼瞳渾濁不清,她咧開嘴、眯著眼笑時,仍然慈愛如初。
「婆婆不餓,婆婆不餓。」她顫顫巍巍地哄道,「小少爺在長身體,要多吃一些,長高些,以後才拿得動劍,成得了仙……」
宿淮雙茫然道:「拿劍……?成仙……?婆婆,仙是什麼?」
雲婆婆笑著道:「我也說不清楚。等小少爺成了仙,就知道了。」
宿淮雙搖了搖頭,將餅塞進她手裡,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緊緊地靠著她。
「我不想成仙。婆婆,我們不走了好不好?」他低聲嘟囔道,「外祖不來找我,一定是不喜歡我……」
其實不止是外祖。小小的孩子,已然明白了死的涵義,雲婆婆越來越瘦、身軀越來越佝僂,耳朵越來越不好使,每天都在咳嗽。她像是一隻火焰微弱的殘燭,再燒一燒,就要死去了。
宿淮雙不想她死。除了已經死去的父母,雲婆婆是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如果回家會讓雲婆婆勞累,他寧願和她一直在外面生活。
「外祖不來找小少爺,是因為不知道小少爺的存在呀。」老僕笑眯眯地道,「等小少爺回家了,他一定喜歡得緊。到時候,小少爺就會穿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房子,有數不盡的僕人伺候,不會像現在一樣,跟婆婆在外頭挨餓。」
她低頭注視著宿淮雙時,鬢角花白的頭髮常常垂下來一縷。人的眼瞳越老越渾濁,到後面宿淮雙在她眼中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視線是有溫度的,她注視著宿淮雙的時候,像是在注視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自己唯一的寄託。
宿淮雙道:「那我也不回去。我不喜歡那些,我只想跟婆婆在一起。」
老僕無可奈何地耷拉下眉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伸出兩隻枯瘦的手臂將宿淮雙攬進懷裡,宿淮雙的臉頰貼著她的胸口,能感受到因為過於細瘦而外凸的肋骨。
「我們小少爺最懂事啦……」
婆婆很執拗,第二天仍然帶著他繼續走了。這次他們的運氣稍好了一些,有出城的農夫願意順帶捎他們一程,宿淮雙蜷縮在車上睡覺,從白天睡到黑夜,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是被疼醒的。
馬車不知道什麼時候翻了,車夫和馬倒了一地。雲婆婆躺在一邊,似乎摔斷了手,疼得不住□□。宿淮雙驚惶失措地向她撲去,見老嫗臉上總是掛著的笑容不見了。她抱著手臂,寒涼的月光照亮她臉上數道渾濁而悲哀的眼淚。
從那之後,老僕的身體每況愈下。所幸他們已經離玉城不遠了,老人用身上最後的錢托信使遞了信,倒在城牆邊咽了氣。宿淮雙跪在她身邊嚎啕大哭,哭到嗓音都嘶啞了,就呆呆地坐在她身邊,像是一具被抽乾靈魂的木偶。
玉城的城門開了,馬蹄鐵踏上地面的聲音鏗然作響,一下一下像是命運的喪鐘。
一輛華貴的馬車駛出城,一隊錦衣侍衛隨行其後。像是得了車中貴人的命令,高大的侍衛長鞠躬領命,帶人靠近了宿淮雙,在幾寸之外掀開衣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少爺,久等。」他聲色低沉,透著一股肅殺之氣。「請隨我等回府。」
宿淮雙轉過臉來。
在看清他眼睛的那一瞬,侍衛臉上先前帶著的幾分謹慎褪去,重重地皺起了眉頭。
第三枚。
這次江泫能自主行動,他站在一間殘破的小院子裡,宿淮雙滿身是傷地靠在牆角,對面的檐下站著一位面容輕靈的粉衣少女,另一位少年靠著廊柱,事不關己地低頭看書。
少女名叫風愔,若按血緣關係,她是宿淮雙的堂妹。然而她絲毫沒有堂妹樣子,氣急敗壞地站在走廊上,對著宿淮雙斥道:「誰讓你去爺爺那兒告狀的?!」
宿淮雙垂著頭,沒有說話。
然而江泫能感受到他胸中燒起來的、能將人啃噬殆盡的戾氣與憤怒,這憤怒如此鮮明,感知到它時,江泫竟然有些愣神,一時分不清這怒火究竟源自於他自身,還是源自於牆下的宿淮雙。
差得遠了。只因為血脈,他在風氏竟然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實在古板,實在迂腐,實在可笑之極。江泫吸進一口氣,感覺暴怒在心中閃過,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