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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尚書腦子裡轟然一響,豆大的汗珠順頰淌下,連抽冷氣,再不敢支聲。
只聽皇帝道:「你想當蕭暥可以,你也給朕打下半壁江山來!」
「陛下,臣……臣不敢。」柳尚書瑟縮道,
皇帝頗有些厭煩,隨意地道,「你就去涼州軍前當個騎兵校尉罷。」
「帶著名單上這些人,都給朕去打北狄。」
柳尚書頓時臉色青灰,簌簌發抖,「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朝堂上哀鴻遍野。這些文人什麼時候拿過刀劍上過戰場,這就是讓他們去送死。
而且涼州軍是陳英的手下,他們還有活路嗎?
薛司空在旁邊眼皮陣陣抽跳,這是皇帝慣用的手腕,兩頭敲打。既然蕭暥已入獄,這群本來用來打壓蕭暥的人也用不著了。
可柳尚書還認不清形勢,趁著蕭暥剛入獄,迅速牽頭串聯上百名大臣把他往死里踩,怎麼能不讓皇帝起疑?這才是找死!
薛司空意識到了,皇帝要的是將天下大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要的只是利劍和鷹犬,視天下為獵場。
***
御書房裡置著冰鑒,冷霧裊繞,寒意逼人。
武帝修玄火真氣,周身如同赤焰炙烤。腦內萬念鼓譟百事俱廢。每當這時,照影香用量是平時的幾倍。
皇帝邊作畫邊問,「蕭暥在寒獄裡關了十五天,他悔過了嗎?」
楊拓伏跪在地道:「沒有。」
皇帝的筆尖微微一頓:「將軍既是無堅不摧之利劍,千錘百鍊之精鋼,適當敲打,讓他學學為臣之道。」
***
一道陰冷的天光照進黑黢黢的牢獄裡。
這裡唯一的好處,是再也不用喝苦不堪言的藥。天已漸涼,他靠在塌邊劇烈咳嗽著,單薄的衣衫勾勒出骨感清瘦的輪廓。
蕭暥原以為這病殘之軀撐不過一個月,沒想到轉眼已是寒秋。
牢門外又傳來鐵鏈響動的聲音。
一名獄卒低聲提醒:「陛下只說敲打,沒說用刑。」
楊拓陰冷道:「蕭將軍身經百戰,身上有幾道刀傷再尋常不過了。」
他恨蕭暥,沒有蕭暥兵圍橫雲嶺那一夜,楊覆就不會被杖斃。
可這個亂臣賊子即使身陷囹圄,已是病重形銷骨立,那雙眼睛裡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尤更濃烈。像一柄寒光流溢的劍,千傷百損,卻鋒利依舊。讓人不敢覬覦,不敢怠慢。
「蕭暥!你弒殺先帝,兵圍聖駕,勾結夷狄,矯詔調兵,殘害忠良。」楊拓拔高聲音更像給自己壯了膽氣,「你可有悔過?」
蕭暥利落地答道:「沒有。」
此生若有不甘,也是未能死在沙場烈烈西風中。
持刀等待的酷吏上前。
……
新傷累著舊傷,血流得多了只是有些冷。
他忽然有點饞酒喝。入獄幾個月,他都快忘了酒的滋味。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個夢。
江南菊艷蟹肥的時節。永安城裡醉仙居。
他點了一壇上好的桂花釀,剛要喝時就被一隻手按住了。
那人面若冰霜地站在他面前,眉心微凝,低聲道,「阿暥,回家罷。」
他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竟遂了他半生心愿。
監獄外,靜靜下起了雪。
等到嚴冬過去,江南又是草長鶯飛的時節了罷。
……
他生於一個盛世的尾端,死於另一個盛世的開場。他的一生就是亂世。
***
青帝城,又是一年暮春,江邊的梅林一片郁郁青青。
草廬前種了的海棠、瓊花與芍藥,映著翠竹假山,別有雅趣,雲越還開了道清渠,置了涼亭,造了竹橋,一泓清泉流過園中。
經過這一番精心的打理,這草廬已不復一年前的荒涼,而顯得熱鬧起來。
雲越在等一個人。
風吹過,花落似雪。
籬門開了,來的人卻是程牧。
他鬍子拉渣,看上去有點滄桑,手中提著罈子酒:「雲副將,六年的桂花釀,我托人從永安帶來的,主公就好這個。」
「程將軍,你不用再費心騙我了。」雲越低聲道。
程牧撓頭尷尬:「我、我承認,這酒就是青帝城買的。可其他我可都說的實話。」
「他已經不在了,是不是?」聲音輕如遊絲。
程牧手中酒罈匡然落地,酒汩汩流出。
「你知道了?」
雲越淡聲道,「你還有軍職,回去罷。我來替他守靈。」
說完他轉身走進草廬。
對蕭暥來說,他一生最好的日子是在永安城。
而對雲越來說,卻是在這江邊的草廬,煮茶、吟詩。
一生一世朝朝暮暮,大概就是如此了。
雲越在草廬里設了靈位,香燭,酒。還有永安的桂花釀和六月的青梅。
清明,他獨自到江邊放河燈。
……
蕭暥曾經囑咐程牧照顧好雲越,程牧怕雲越嫌他這個大老粗煩人,有一陣子沒來了,直到估摸著雲越守靈期滿了,才到市集上購置了點上好的筆墨紙張來看他,雲越這陣子一直在謄寫些詩文和經書。
籬門在暮風裡輕輕開闔,他推門而入,「雲副將,我今天去市集買了些……」
他話音未落,忽然感到不對勁。他們都是久經沙場人,晚風中若隱若現一縷細細的血的甜腥,很久都沒有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