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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他發現谷中林間有殘損的牆壁和石柱門廊,臥著和月神廟一樣的石獸,都湮沒在積雪中,像起伏的山巒,只露出模糊的脊廓。這裡就像是一座考古遺蹟的廢墟。
在這些斷壁殘垣間,他眼尖地看到還有一些人影,被積雪埋沒。
他們參差地立在林間,靜默又陰森,一眼望去竟然有數十人之多。
他想起阿迦羅說過,進了林子的人,很多都回不來了。難道這些都是誤入溯回地,最後被困死在這裡的人?
他們在林間靜默地矗立著,顯得詭異又恐怖。
他深吸了口冷氣,如果魏西陵一直被魘住了醒不來,他最終也會成為這林中的人俑?
想到這裡,他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剛想加快腳步,他的衣擺好像被誰拽住了。
緊接著,近旁的那具屍體動了一下。覆蓋在上面的積雪慢慢裂出了一道縫隙,露出積雪下面污白色的皮膚。
蕭暥瞳孔一縮,想都不想,一劍掃過,寒光盪起,一顆頭顱拋飛了出去。
半空中那張猙獰的臉讓他過目不忘,灰白的皮膚上層層長滿令人毛骨悚然的妖耳。
草!蕭暥暗罵了句,怎麼這裡也有這玩意兒!
蒼冥族都是一群什麼品種的妖魔鬼怪?
***
琴聲響起時,賀紫湄的目光就再離不開琴案上的那雙手了。
那手指頎長清修,蒼白中帶著種敏感纖細的美感。骨節均勻有力,在琴弦上撩撥拂動。蒙蒙飛雪落在烏木琴上,他指法輕柔,如同撫拭少女臉頰上搖落的淚。
琴聲幽愁哀長,綿綿不息。
賀紫湄的目光順著他的指間移到寬大的衣袖,漆黑的袍服映著白皙的手腕,顯得聖潔又陰森。
她注意到他的衣袖上有暗紋的銀葉靡荼花。
她記得,那是大夏皇族常用的繡紋。
隨著琴聲寒涼。
魏瑄的神色漸漸沉靜下來,他緊閉著雙眼,眼前出現了大梁的重重殿鑾。
旖旎纏綿的香氣在大殿裡沉積下來,馥郁濃烈,讓人透不過氣。
黯淡的宮燈照著絹紙。皇帝披著一襲純黑繡金的絲袍,正在窗前懸腕作畫,窗外大雪紛飛。
畫中的人綽立於宮牆邊,春衫輕薄,杏花滿衣。
他提起筆,正欲給那人的唇間點上硃砂。
宮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皇帝手中的筆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長聲道:「他悔過了麼?」
曾賢臉色慘白,躬身上前,細聲細氣道,「陛下,蕭暥死了。」
御筆陡然墜落。硃砂在雪白的畫紙上濺起一片鮮妍,殷紅如血。
……
「陛下,不能去寒獄啊。那裡冷——」
廷外,風卷著大雪漫天飛揚。
皇帝穿著單衣,披髮不冠,大步行走在雪地里。
「快,你們快把陛下的裘皮披風拿來。」
宮前白茫茫一片雪地。他穿著內廷里的羅帛翹頭履,幾步就被雪覆蓋了,冰涼入骨。
「備靴,備輦,快!」
寒獄裡,案頭一盞豆燈,幽光粼粼,映著蕭暥的容色剔透如冰。
他仰面躺在簡陋的榻上,單薄的衣衫下透出骨感突兀的輪廓。
「將軍怎麼如此清瘦?」皇帝抬起手。
「陛下,別!」曾賢不忍睹地轉過頭去。
拽起了一片衣角,就見細緻的肌膚上布滿了道道猙獰的刀傷,縱橫交錯,新傷累舊傷,觸目驚心。
皇帝的身軀劇烈地震了下,幾乎沒有站穩。
「陛下!」曾賢趕緊上前要攙,被武帝一把推開,厲聲道:「楊拓在哪裡!」
片刻後,楊拓戰戰兢兢地趴伏在地。
牢獄青瘮瘮的燈光下,武帝雕琢般的五官更顯得深邃。
「朕的將軍是被摧折致死的,誰給你的膽子?」
楊拓身子一僵,他搞不懂,不就是皇帝讓他敲打的?
「臣、臣是陛下的走狗鷹犬,都是尊陛下的意思。」
「好,那就做你的鷹犬。」皇帝的眼睛幽暗莫測,陰鬱道,「西域的鄯善國進獻朕一頭雄獅,獷野兇猛,你去替朕馴服它。」
楊拓嚇得腿一軟癱倒在地。
「把他押獸牢里去。」
「陛下,臣不會馴獸啊!陛下,臣忠心耿耿——」
楊拓被拖下去後,寒獄裡再次陷入寂靜。
「此間獄卒,知情不報,一律處決。」
「楊氏欺君,滅族。」
……
從午後到次日夜裡,一應內官站在監舍門口,端晚膳的,拿手爐的,呈茶盞的,都戰戰兢兢不敢入內。
整整一天一夜,武帝親自替他換了衣衫,擦拭了血跡,紋合傷口。然後坐在塌邊,握著那寒冰般的手,忽然才想起了什麼,
「此間為何如此簡陋?」
「陛下,這是獄中。」曾賢悄聲提醒道,「陛下,你兩天沒用膳了。」
皇帝如夢初醒道,「朕的經書、香爐、筆墨書案,都到哪裡去了?」
曾賢暗暗吸了口氣,才意識到皇帝的神智不大清楚。
「是老奴疏忽了。」然後他趕緊回頭吩咐道,「快,愣著做什麼,都給陛下搬到這裡來。」
片刻後,牢舍里收拾一新。
窗外殘雪未融,在陰森森的獄牆邊,一樹梅花開得正艷,暗香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