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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暥微微一詫,聞正這是想挽留他?
其實他這一陣住在這裡還挺舒服的。每天窩在院子裡嗑松子曬太陽。有時候還能聽到寒獄的高牆外傳來孩子的歡鬧聲,讓他想起很多陳年往事。
聞正這個人也有意思,表面上滿臉看不上他,其實卻很照顧他。自從那次皇帝微服來訪後,還給他調換了監舍,以免皇帝再來逼擾囚犯。
蕭暥倒是無所謂住哪個牢房,寒獄的高牆深院下,無論哪個牢房都陰暗潮濕,呆久了寒入骨縫,他一身傷病,扛得住刀山劍林,卻經不起這陰暗獄中蝕骨寒意,陣陣秋涼,餘生殘年,日日消磨。
所以他一天大多數時間都在庭院裡曬太陽。只有陰雨天和入夜才拖拖拉拉地回監舍。 有時候他和文書署的小吏一碟花生二兩小酒聊得興起,趁機就不回監舍了。 裹著薄毯蜷在書卷堆里聽夜雨敲窗淅淅瀝瀝一宿,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
那些新來的小吏多半不知道他是誰,問他犯了什麼事兒才進的寒獄,他就信口胡謅,什麼折花偷酒多看了鄰家俏麗小媳婦一眼,窮得吃不起飯到寒獄混口牢飯吃,有一出是一出,一天一個不帶重樣的,久而久之都成段子了。
聞正也不會揭穿他,倒是他多喝了幾口小酒胡說八道露餡時,還會幫他圓場。
他甚至有種感覺,聞正在護著他。
有時候,聞正嚴肅的樣子會讓他想起另一個人。
秋日斑斕的陽光下,他眯起眼睛,江濤拍岸,已是夢中。
「我沒什麼不舒心的,只是該走了。」他笑了笑,轉身往外走去。
眼看那人就要跨出寒獄的門檻,聞正一時心急,幾步追上竟拽住了他的衣袖,「繡衣使者親至,你可知此去乃龍潭虎穴?」
「陛下對你有褻幸之心,你這是去自投羅網!」
蕭暥背影微微一振。
聞正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太直了,戳到了他痛處,被天子逼幸對任何臣子來說都是恥辱,更何況蕭暥曾是勢傾朝野的權臣。
「我一時心急,冒犯了。」聞正趕緊道,
他又看向寒獄森然的大門,黯然嘆氣:「只是出了這扇門,我就無能為力了。」
「聞司察多慮了。」蕭暥默默撥開了他的手。
那些事,蕭暥卻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這是他和他們這些文人的不同之處。
他生於幕天席地間,長於亂世洪流里,十三歲從軍,親歷過蘭台之變的烽火,多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他曾親眼看著姑姑躍入火海,曾頂風冒雪馳援義父,待他趕到卻只有葬馬坡下一片碧血,凜冽寒風。
他也曾目送素車白馬出城而去。
長夜盡頭,落花如雪,故人書來,字字訣別……
這十年,山河雨打風吹間,一場場連天浩劫,一個個故人離去,鍛造出他一副鐵血心腸。
比起萬姓生死,家國破碎,這些文人所謂的忠貞節烈輕如鴻毛。
亂世需要的是不擇手段,敢為天下先,能擔萬世罵名的梟臣,而他本也不是一個忠臣。
他這一生如逆水行舟,如今更是已到山窮水盡處,生死榮辱皆可拋,沒有什麼是他拿不起,也放不下的。
他要養足精神,完成這件大事。 掃除中原最後的心腹大患。這樣才不負亂世中血染疆場的萬千將士。
如果將來天下人說他興風作浪,霍亂朝綱,那算是說對了!
「聞司察,後會有期。」他說罷洒然跨出門檻。
***
登輿上車,挑起車簾,蕭暥看到了大梁城久違的街巷,熟悉市井的氣息撲面而來。
「江直使,此去何處?」他問。
「當然是入宮了。」江潯大大方方地觀察他秀美的眉目。
蕭暥問:「可否繞道東市?」
秋天的大梁東市,讓他想起桂花酒和香甜的糖炒栗子。真想再嘗嘗。
江潯揚聲道,「馭手,取道東市」
片刻後,車內的疊案上放著糖炒栗子,菱粉糕,松果餅,無花果乾等,還有一壺桂花釀。
市集熙熙攘攘,馬車行不快。
蕭暥抬手斟上兩盞桂花釀:「還有半個時辰,我們聊聊。」
***
十日後,隴上郡
秋日的草原上一片蒼黃,風和日麗的午後,山樑上的白樺林里,斑駁的日影落在一道鋒利的彎刀上。
赫連因勒住馬韁,手搭眉間遮住刺眼的陽光向下望去,就見隴上郡的城門前,商賈行人絡繹不絕,有三五個老兵正持帚箕清掃道面。
「左大都尉,我說的沒錯吧。隴上郡的守軍都撤空了。」 扎木托道。
「我前日親眼看到鍾逾率軍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
旁邊的前鋒大將巴圖忍不住道:「大都尉,這機會千載難逢啊!」
赫連因也收到大梁朝中秘報,瞿鋼部叛逃,皇帝大怒,連發三道諭旨督促隴上郡守率軍出塞,追擊瞿鋼。
所以現在隴上郡兵力空虛。
但他還是很謹慎:「巴圖,你率所部先下去探一探。」
「是!」
旁邊的扎木托急了,一想到隴上郡里成堆的糧食美酒,無數肌膚白皙的中原女子,按捺不住道,「大都尉,是我先發現隴上郡城防空虛的,這第一波肥水該有我一口罷!」
赫連因厭煩地看著他貪婪的嘴臉,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攔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