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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雨都漸漸停了,街市上的人也漸漸少了,身邊的小狐狸驀地抬起頭來。
眼前站在一個眉目清俊的孩子,他剛俯下身,那奶唧唧的小狐狸立即就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
「西陵!」那聲音又軟又糯,帶著點委屈。
夜色中,魏瑄站起身,目送魏西陵抱著他離開,蕭暥趴在他肩上,竟歪著腦袋睡著了。
***
「無論我跑到哪裡,總是他能找到我。」半夢半醒中,蕭暥迷迷糊糊地想。
初入夜時,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他卷了卷被褥。長夜漫漫衾枕寒,現在他連只暖床的貓都沒有了……
蕭暥睡得很不踏實,翻來覆去間,眼前的畫面不斷切換。
陰寒徹骨的宮殿裡瀰漫著沉鬱冷香,一個老邁的官員耷垂著眼皮,拖著聲調道:「陛下,魏將軍既然入京,就不要再放他回去了。」
睡夢中,他眉心跟著蹙了蹙。
接著,畫面又是一轉。
那是大梁城的上元夜,火樹銀花,血濺長街。
耀眼的焰色照亮了森然的鎧甲,他持劍直闖入熊熊燃燒的擷芳閣:「西陵在哪裡?」
蕭暥猛地驚醒,接連不斷的夢讓他脊上冷汗涔涔。
胸口又傳來陣陣隱痛,呼吸起伏,每一下都能牽扯出更深邃的痛。
此次西征耗損過度,這幾天謝映之親自監督他,剛過酉時就得吃藥,歇下。
但他即使睡著了,不是夢到兒時逝去如風的往事,就是無休止的惡戰。雪夜、大火、陰森的宮廷和寒獄。
他壓抑著低聲的咳嗽,想找點水喝,探手胡亂地在案頭摸索著,啪地一聲,白玉燈台摔到了地上,他有點絕望地聞到燭油的氣味。這燈是容緒先生送的,雕琢精美價值不菲,這下廢了。
門悄無聲息地開闔,帶進一縷濕涼的風。
黑暗中一點燭光亮起,就像浮在浩瀚的海面的一縷波光。
謝映之身著一襲雪白的單衣,長發未束如流墨委在肩頭,手中托著一盞雁足燈。
燭光淡淡,如斜陽餘韻,在他清皎的臉頰上染了一抹妍色。
「主公又做噩夢了?」他把燈燭擱在案上。
燭光下蕭暥臉色蒼白,骨節突兀的手攥緊了衾被又鬆開,他不知道該如何跟謝映之提起。
謝映之前日的謀劃面面俱到。可是他不想讓魏西陵進京,他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而且魏西陵如果稱帝,那麼他以前為國家所做的一切,都會被標上明確的目的性,功利性。斯人皎皎,卻無端染上泥塵。
更何況魏西陵為人磊落,他不想看到他在這勾心鬥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機叵測、老奸巨猾的朝臣們周旋。
私心裡,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的杏花煙雨中,不要來這北國霜雪之地。
蕭暥道:「西陵無心於帝位,我不想強人所難。」
謝映之似是知道他這個反應,道:「讓魏將軍稱帝,不僅是為天下有一明君,也是為了主公。」
他注視著蕭暥,眼中有惻憐之意:「你可知,你不能再損耗下去了。」
蕭暥明白,魏西陵如果成為帝王,自己身上的重擔終於可以卸下。
今後哪怕是在朝堂的波詭雲譎中,他們也可以並肩作戰,君臣一心。無論什麼流言蜚語,暗箭中傷,都無法撼動他們之間的信任。君知臣,臣知君。
但他不想讓魏西陵當皇帝。不想看他坐在冰冷孤寂的王座上。
蕭暥試探道:「魏氏皇族旁系支脈並不少。是否可以挑選其他端正之人?」
謝映之心中微微一嘆,知道他已經做了決定。
「正是因為魏氏皇族支脈不少,才是隱患。譬如主公立魏珂,北宮達就可立魏祁、魏疏等人,再把燕州的首府定為都城也未嘗不可。」
蕭暥現在對於北宮達有一個最明顯的優勢,就是他手中有皇帝,占著朝廷正統的名義。可以名正言順地奉天子以令諸侯,率王師以討不臣。
但蕭暥若廢黜桓帝,新君又不能服眾,那麼天下任何一個魏氏皇族的子弟都可以被拉出來當皇帝。
他蕭暥可以立皇帝,北宮達也可以立皇帝,並同時宣稱他立的皇帝不合法。
這兩都兩帝之爭一旦興起,法理混淆,統一天下就難了。
蕭暥尋思道,「還有個辦法。」
謝映之目光微微一閃,一語道破:「主公想在除滅北宮達之後,再行廢立。」
蕭暥道:「加快備戰,兩年內拿下北宮,再於皇族中另擇一品行端方之人為帝。」
這是退而求其次之法。
謝映之道:「這倒不是不可。」
北宮達若敗,餘下虞策趙崇之輩,沒有膽量和實力立帝,不足為慮。到時候再廢黜桓帝,改立新君。
只是這兩年內,時事就份外艱辛,既要防著朝中的桓帝和王氏居心叵測搞事情,又要整軍備戰對付北宮達,內外交困。
兩人都心領神會,這實在是捨近求遠、舍易取難的一步棋。
謝映之坐在塌邊沉默不語,燭火勾勒出他的側顏,半明半晦之間如瓊似玉,暗影幽柔。
蕭暥暗搓搓地把一個狐狸靠枕塞過去,心虛道,「我沒有採用先生提議,舍近而求遠,負了先生萬全謀劃。」
謝映之訝異地微微轉過臉來,「世間哪有什麼萬全的謀劃,不過取捨之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