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我們重新開始(22)
韓思樂是兩天前出國旅遊回來的。
她以前,因為韓之兮的關係,結交了不少圈內的貴婦,雖然大部分都在韓之兮去世之後疏遠了她,但也還是有兩三個是真的當她是朋友,在她天崩地裂的那段時間裡,是她們陪著她度過了暗無天日的歲月。
她從國外旅遊回來,第一時間組了個局,將幾個好姐妹聚到一起,給她們送了從國外帶回來的小禮物。
閒聊間,不可避免,都唏噓起韓之兮的英才早逝,韓思樂這段時間出去看了太多宏偉壯闊的名山大川,心境倒是開闊了不少,沒再像以前一樣,一提及韓臻,她就悲痛欲絕。
「不過,我看你兒媳婦倒是挺痴情的,真是可惜了了,要不然她和你兒子倒還真是般配。」
其中一人忽然說了句韓思樂聽不懂的話,她一愣,下意識問:「什麼兒媳婦?」
那人也一怔,「就是那個你兒子紀錄片裡露面的女孩兒啊,叫什麼……什麼翟什麼兮的,她在紀錄片裡可是自稱是你兒子的妻子呢,長得挺漂亮的,不過,你兒子什麼時候結婚了?都沒通知我們啊。」
翟兮兮?
韓思樂一下子聽明白了。
只是,紀錄片?
她記得,曾經好像有個什麼黃導演的,邀請她接受採訪,她拒絕了,對方又上門又打電話的,最後她煩不勝煩,直接關了手機出去旅遊。
翟兮兮居然接受採訪了嗎?還自稱是阿臻的妻子?
接下來大家又來聊了很多,韓思樂有些心不在焉。
韓臻的紀錄片呢,能被拍紀錄片,該是件多麼驕傲的事啊,可她這個做母親的,居然都沒有看過。
結束了飯局,已經是晚上十點。
韓思樂去花店買了束白菊,頂著初秋的夜風,去了天壽園。
天幕上的星子泛著森冷的光,一點一點,帶著純潔剔透,像極了韓臻剛出生時眼睛的眸色。
韓臻的墓,獨占一片空地,只有常青的松陪著,有點孤零零的感覺,四周的草地修剪得齊整,昏暗的路燈照在一座座冰冷的墓碑上,整個墓園都有種清冷的孤寂。
「阿臻。」韓思樂將白菊放在墓碑前,景物在眼前漸漸模糊,抬頭仰望,原本只有針尖大小的明亮星子,被水光氤氳得好似一輪輪圓月,「阿臻……」
除了喊一喊這個名字,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說。
許久,她終於找到了可說的話,「阿臻,前段時間我去旅遊了,你以前不是說,讓我多跟朋友出去旅遊嗎?我去了。」
「阿臻,你在那邊還好嗎?有沒有想過媽媽呢?你這臭小子,大概是沒空想我了,光顧著想翟兮兮了吧?有了媳婦就忘了娘。」
「阿臻,媽媽……一直都不是個好媽媽,下輩子,阿臻,下輩子投個好媽媽吧,投一個溫柔的、善良的媽媽。」
她也是私生女。
從小,她的媽媽,韓臻的外婆,就在她耳邊灌輸長大了一定要進韓家大門的思想。
日積月累,她和她媽媽一樣,將進入韓家,當作畢生的執念。
遇到韓臻的父親,然後生下韓臻,讓他承受了尋常人不能承受的黑暗,是她的錯。
她做錯了開始,也做錯了過程,韓臻已經這麼不幸了,她卻沒有給他加倍的母愛來補償,為了母憑子貴,她近乎苛刻地管教韓臻,也沒有像一個尋常的母親那樣,關心過他的生活,她知道自己錯了的時候,韓臻已經不再需要母親這個角色,她滿心愧疚,卻不知怎麼彌補,現在……就更不需要了。
一陣夜風襲來,帶起寒意無數。
韓思樂席地坐在墓碑旁邊,想起來之前那幾個朋友說的韓臻的紀錄片,拿出手機打開視頻,搜索『韓之兮』三個字,跳出來的第一條,就是紀錄片『如雪一樣的男子——韓之兮』。
點開,內容真實地記錄了韓之兮的生平大事,著重在事業方面,輔以親情,友情,愛情。
關於親情,是一段韓之兮很久之前接受採訪時錄製的片段,他只說了一句話:親情,於我來說就像天上的月亮,我憧憬,也渴望,只是它里我太過遙遠,我得不到。
韓思樂忽然間淚如泉湧。
在最後的最後,講述的是韓之兮的愛情,翟兮兮面對著鏡頭,嘴角掛著真實的笑容,鄭重地捧著被黑色綢緞包裹著的四四方方的東西,說了一句『我是韓之兮的妻子』的話。
若是別人,或許看過也就忘了。
但韓思樂,視線定格在那被黑綢緞包裹著的東西上,莫名地,覺得有些眼熟。
她點了暫停鍵,目光緊緊盯住翟兮兮懷裡的東西瞧。
因為全部心思集中在手機上,沒注意到旁邊的動靜,等察覺到耳邊忽然多了一道粗重的喘息聲,她渾身汗毛一豎,什麼想法都嚇沒了,緩緩轉動僵硬的頭顱,借著昏暗的路燈,看見一張溝壑縱橫的、眼睛通紅的老臉,嚇得她手一抖,手機差點掉了。
尖叫一聲跳開,韓思樂驚恐地瞪著那張在黑夜裡陰氣森森的臉,「你、你、你是誰?」
「我?嗝……」那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滿臉的褶子能夾死蒼蠅,皮膚乾癟耷拉,眼睛渾濁通紅,看起來像極了夜間出沒的惡鬼。
他打了個嗝,滿身滿嘴的酒氣,隔了兩米遠的距離,韓思樂還是被嗆著了。
「我是誰?這個問題好……嗝,我是誰呢?我是守墓人,你又是誰?對著這座空墳哭個什麼勁兒?」
守墓人?
韓思樂定睛細細一瞧,可不是麼,之前見過一兩次,有點印象,但不深,此處光線昏暗,剛剛認看出來。
只是,空墳?
韓思樂心下薄怒,「你這老人家,胡說什麼呢?這是我兒子的墳墓,怎麼就是座空墳了?死者為敬,縱你年歲高重,也不能信口胡說。」
守墓人不贊同地搖頭,拖長尾音抑揚頓挫地「嗯」了一聲,說話有點大舌頭,「這有什麼好撒謊的,這確實是一座空墳,半年多以前,就在這小伙子……」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了下墓碑上的照片,又打了個酒嗝,繼續說:「……剛入土沒幾天,被人在晚上挖走了,當時可嚇了我一跳,我本來想報警來著,只是那人給了我一些買酒錢,我就藏了這樁事……」
「可是我最近也不知道怎麼地,總是夢到那天晚上的事,老夢見這個小伙子說要帶我走,說我沒看好他的骨灰,現在不喝酒,我都不敢一個人呆著,你是他什麼人啊?大晚上的還要來哭一場,你是他的親人?朋友?你能不能……」
守墓人的話沒說完,衣領被人一把揪住,韓思樂盯住他的眼神震怒,「你說什麼?被人挖走?誰挖走了?」
「是……是一個女孩子……」守墓人稀疏花白的眉毛擰緊,表情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片刻又否定了自己說的話,「不對,是一個男人……也不對……是一個女孩和一個男人……」
韓思樂猛然就想到紀錄片裡,翟兮兮懷裡抱著的那個黑綢緞包裹的四四方方的東西,腦光猛地一亮,那東西的大小,形狀,不正是骨灰盒的大小與形狀嗎?
所以,如果這個守墓人說的是真的,那麼,挖走阿臻骨灰的,就是翟兮兮?
那另一個男人呢?
是韓珩一。
一定是他,他從小就厭憎阿臻,他一定恨不得韓臻死也不得安寧。
「你說的是真的?這座墳墓里的骨灰真的被人挖走了?」
守墓人似乎是頭痛,抱著頭在地上蹲了一會兒,再抬頭,眼睛裡恢復了幾分清明,少了幾分濁氣。
他四下一環顧,眼睛裡浮上一抹茫然,似乎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見他遲遲不說話,韓思樂心下有些焦躁,說話的語氣變得有些沖,「我兒子的骨灰,真的被人挖走了?」
守墓人一愣,眼睛裡閃過一絲慌色,但很快穩住,憨厚地『呵呵』一笑,「您真會開玩笑,我們天壽園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看守,怎麼可能會讓人從這裡挖走逝者的骨灰呢,沒有的事,那什麼,我回去了,值班室的門還開著呢。」
說完麻溜地跑開,那腿腳利索的,直逼二十歲小伙子。
韓思樂心頭疑雲重重,那個守墓人一開始說的話,明顯是醉話,但是,酒後吐真言,有時候的醉話,就是真話。
想了想,她立刻打電話找人來開墓。
『叮鈴咣鐺』一陣,墓碑底座被打開,裡面,空空如也。
韓思樂眼神憤怒,但是表情,卻異常平靜。
次日一早,她找上翟家。
翟家的傭人將她堵在門外,只告訴她翟兮兮不在家。
以前翟兮兮與韓臻在一起,韓思樂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翟兮兮的情況,也知道她在哪個學校,哪個宿舍。
只是,等她找到翟兮兮的宿舍,被翟兮兮的舍友告知,翟兮兮不在。
韓思樂說自己找翟兮兮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副很著急的樣子,明影月怕她真的是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就告訴了她,翟兮兮跟韓珩一在一起。
韓思樂千恩萬謝,一出宿舍,表情一片冷凝。
只是,到了韓家大宅,韓珩一根本不在,就別說翟兮兮了。
韓思樂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心裡像是有兩隻貓爪在抓撓,很難受,無處發泄。
她的兒子,生前為了一個翟兮兮把自己過得那麼狼狽,死了,連入土為安都不能夠,他是上輩子欠了翟兮兮的嗎?今生活著死了都要被她折磨。
她開著車在帝都寬闊整潔的路道上四處遊蕩。
什麼叫踏破草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在韓思樂無意一瞥看見翟兮兮從一輛銀灰色的轎車上下來的時候,她深刻地明白了其中的奧妙。
她看見翟兮兮進了帝都大飯店,立刻將車開到停車場,下車跟了進去。
她直接在前台報了翟兮兮的名字,服務生不疑有他,將她領到翟兮兮所在的包廂。
服務生想給她開門,她拒絕了,揮手讓服務生走開,然後自己輕聲打開包廂門。
她本來是想,不管翟兮兮和誰在一塊兒,都直接將翟兮兮喊出去,她要問一問翟兮兮,問什麼刨了阿臻的墳墓,為什麼要讓他死了都不安生。
只是,在她推開包廂門的那一剎那,她聽見了一句讓她的血液直衝天靈的話。
「當初,在影視城韓臻被臂架砸傷,這件事情,是冉汾做的,你是知道的吧?」
這話是翟兮兮說的。
韓思樂只覺宛如晴天霹靂。
當初她的阿臻廢了雙腿,是冉汾做的?
她的面前,是一塊古風四美圖屏風,屏風之後的的景物她看不見,但是談話的聲音不斷傳來,她能聽得出來,屏風之後,只有兩個人,除了翟兮兮,另一個是阿臻生前的助理,華彬。
翟兮兮和華助理一直在說著話,韓思樂邊聽,邊覺得心痛如絞。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是冉汾害了含韓臻,只有她不知道,只有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被人如此欺負殘害過。
就在她心痛與自責之際,又一句話,將她的思緒拉回來,是華助理一聲尖銳的驚叫:「什麼?你懷孕了?韓珩一的?」
翟兮兮懷了韓珩一的孩子?
憑什麼?
韓思樂手指緊緊攥住包的邊沿,骨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起刺目的慘白。
憑什麼她的兒子什麼都得不到,憑什麼她的兒子為了翟兮兮死了,憑什麼她的兒子死不能魂安,而冉汾的兒子,害了她兒子的那個女人的兒子,卻可以過得這麼光鮮,活得這麼舒心,甚至還和她兒子用性命換回的女人有了孩子?
憑什麼?
韓思樂憤怒地瞪著屏風,尖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屏風扎到裡面的人心上。
聽到翟兮兮說要走的聲音,她下意識轉身出了門,在飯店金碧輝煌的大廳等著翟兮兮。
不多久,她看見翟兮兮從樓上下來,懷裡抱著的她在紀錄片裡看到的那個用黑色綢緞包裹著的盒子,正悶頭往外走。
當面看見,那大小,那形狀,韓思樂一眼就認出來,那分明就是她親自為阿臻挑選的骨灰盒的大小與形狀,那一定就是阿臻的骨灰盒。
韓思樂胸膛里的怒焰燒得更加猛烈。
一個愣神,翟兮兮已經走出了大廳。
韓思樂忙跟出去,帶著一身的憤怒之氣。
「翟兮兮!」
翟兮兮回身,目光格外沉靜,只是眼睛微紅,隱約還殘留著水光,就這麼目光無波地望著她。
韓思樂的目光定格在翟兮兮懷裡的黑綢緞上,開門見山地說:「翟兮兮,你有什麼資格抱著阿臻的骨灰?把阿臻的骨灰還給我!」
翟兮兮往後退了一步,緊了緊懷裡的骨灰盒,「我會親自送他回去的。」
韓思樂逼近,憤怒讓她的聲音尖銳而高昂,「翟兮兮!你究竟憑什麼這麼理直氣壯?你害得他還不夠嗎?」
「翟兮兮!你究竟要害他到什麼地步你才滿意?」
翟兮兮依舊目光無波,抱著骨灰盒一步步後退,避開韓思樂得搶奪。
她異常固執地說:「我說了,我會送他回去的,昨天晚上他在夢裡跟我說,讓我在十二點之前送他回去……」抬頭看了眼正當空的日頭,「已經過了十二點,希望韓臻不要生氣才好。」
韓思樂奪了幾次沒有成功,捏著拳頭原地站著,「翟兮兮,我讓你把阿臻還給我!」
翟兮兮垂眸,她已經退到了人行道與機動車道的交界點,身後的鳴笛聲似乎就在耳邊響起,「雖然你是韓臻的母親,但是,我不能給你。」她再次強調一遍自己的意願:「我想親自送他回去,我一定會送他回去的,我會讓他入土為安,你放心……」
最後一個音尚未落地,韓思樂猛地上前一步,動作突如其來,翟兮兮連忙往後一讓,但是黑色的綢緞卻被韓思樂一把抓住,用力往她那邊拉扯,翟兮兮心下一緊,抱住盒子往回拽,一拉一拽之間,黑色綢緞散開,黑色的金絲楠木骨灰盒顯露出來,只是這一瞬間,不知道骨灰盒怎麼回事,忽然脫離了翟兮兮的手,飛了出去。
翟兮兮心下又是一緊,直接沖骨灰盒飛出的方向追過去。
恰在此時。
一聲劇烈的鳴笛聲從她的左邊傳來,餘光里,一輛重型貨車直直疾馳而來,她已經衝到機動車道上,那輛貨車絲毫沒有要減速的意思。
翟兮兮伸手接住,然後立刻借著沖勢繼續往前跑,想要避開貨車的行駛軌道。
沒想到,貨車近在咫尺之時,她被人推了一把,原本奔跑的軌跡一變,直直衝著貨車駛來的方向而去,耳邊,還伴隨著韓思樂陰狠的聲音:「翟兮兮!你該死!」
貨車的車頭,在翟兮兮的瞳孔里迅速放大。
然,千鈞一髮之際,又一道力道推在她身上,她只覺眼前景物一晃,身體一痛,一聲巨大的『嘭』在耳畔響起。
緊接著是路人的尖叫,還有『叱!叱!』急劇的剎車聲此起彼伏。
翟兮兮抱著韓臻的骨灰盒,倒在三米之外的地方。
忍著胳膊與膝蓋上的劇痛轉身,大貨車已經停了下來,在它車前,韓珩一躺在那裡,身上是翟兮兮前不久還看到的黑色西裝,只是他的身下,洇出一朵赤紅色的死亡之花,他的臉,衝著翟兮兮的方向,一雙眼睛睜得很大,似乎是想將翟兮兮的影子整個烙印進眼底深處。
世界在這一瞬間變得安靜。
詭異的安靜。
明明路人的嘴都在張張合合,翟兮兮一點也聽不見,她只聽見了韓珩一的心跳,還有他的呼吸,從她世界裡消失的聲音。
------題外話------
今天一章。不過字數很多啦,趕上以前的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