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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問怔怔看著他,鬆開了手。
也許他是希望親手結束自己的性命。
她抬頭,他低頭,兩兩相望。他的神色與從前不太一樣。臉孔雪白,目光黑亮。那樣的顏色,鮮艷的,有殘忍的力量。
素問嘆了一口氣,如今走到這一步,除了自己,誰也怨不了。但是心裡還是清楚的,即使回到過去,憑她聶素問的性格,再遇到郝海雲,也還是會一樣招惹上他。
如今已經說不清,是她遇上他不幸,還是他遇上她不幸。
也許錯並不在彼此,命運而已。
她窮困潦倒,依附於他;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別的影子,日久生情。
可這個男人身上也有傷痛,只是不願意說出來,寧願經年日久的潰爛在心底里。
經過這麼多年,她終於懂得了,所以能夠諒解。
恨?也許能死在他手上,也是一種釋然。
她耷拉下頭:“我這條命,你想拿就拿去。但就當是我臨死前求你最後一件事,請一定讓我丈夫安全回國。”
她說到後來已經不能再保持鎮定了,眼淚奪眶而出,自己拿手被抹了一下。
誰都怕死,她這樣妥協,已經是對得起最多的人。
她低下頭,撫摸著已經微圓的小腹,也許是她太殘忍,孩子尚未出世,就跟她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如今她也不能確保孩子將來會怎樣,倒不如狠心帶它一起走。
郝海雲走過來,拽起她的胳膊,自上而下對著她流淚的眼睛:“聶素問,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告訴我,你跟我來金三角,後悔了麼?”
素問抬起頭看他。沒有表情。
她未開口,郝海雲自己先笑了:“算了,我問這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放開她的胳膊,後退一步,突然執起槍,對準她眉心。
素問沒有閉眼,她想看清最後自己怎樣離開這個世界的。郝海雲的手指沒有一絲猶豫的摳動了扳機,素問緊咬住牙關等著拿致命的一顆子彈,然而……啪的一聲輕響,是空彈?
所有人一起睜大了眼睛,第四顆子彈也是空彈,那麼最後一顆……
“郝……”譚曉林叫了一聲,大步走上來,突然“嘭”的一聲槍響,阻斷了他嘴裡的話。
素問瞪圓了眼睛。
槍聲響了,可是倒下的卻並不是她。
而是譚曉林。
其他的人也跟素問一樣目瞪口呆,在來不及反應之前,郝海雲已經飛身過去,撲倒了站在素問身後離她最近的持槍者,劈手奪下了他手中的衝鋒鎗,舉起槍口,對著中庭內一陣掃she。
在飛散的流彈和震耳欲聾的槍聲中,人們驚惶四竄,首先反應都是尋找掩護,保全自己的安全,郝海雲趁亂撈起呆坐在地上的素問,將她夾在腋下,急促的說了一句:“走——”
素問還被這一變故驚呆在原地,被他拖著拽著,腳幾乎不挨地,踉踉蹌蹌出了中庭,沿著那條熱帶植物掩映的長廊一路疾奔,在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後,立刻聽到身後稀落的槍聲,她想回頭看,被郝海雲一把摟住了脖子,按在臂彎里:“別回頭,如果你想離開這裡。”
素問被他這一恐嚇,嚇得立刻僵直了脖子,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一旦回頭就會變成石像的童話來,果真老老實實的不敢再回頭看了。
聶素問就這樣糊裡糊塗的,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了,又忽然間逃出生天,被郝海雲塞到了車上。她還沒在副駕駛位置里坐穩,那邊,身穿卡其色襯衫和長褲的郝海雲已經翻過車門跳進了越野車的駕駛位,袖子一直挽到大臂上,露出精裝有力的胳膊,吩咐她:“抓緊了,沒時間給你系安全帶了。”
他邊說邊踩離合器,打火,掛擋,死命的踩油門,車突突的響,沒等他說完,就像箭一般she了出去。
素問一直聽到身後有此起彼落的槍聲,但因問離得遠,又因為車子發動的動靜實在太大,所以聽不真切。她牢牢記著郝海雲的話,一直不敢回頭。
郝海雲再不說話,飛車上路。
出了山頭,道路越來越崎嶇。越野車裡的指北針顯示,這裡的海拔已在3000米以上,車順著盤山公路,一會兒駛上山頂,一會兒又開下山谷,就這樣翻山越嶺的,開了大約一個小時,才終於甩掉了身後的追蹤,直線距離卻沒有走多遠。
一路上,山野一片寧靜,隔著深谷,可以看到對面群山連綿,森林茂密,不時有鳥獸的影子閃過,而且很悠閒,顯然郝海雲已事先熟悉路線,挑選了一條沒有人埋伏的路逃走。
山中風雨無常,氣候多變,不久,車子的擋風玻璃上便出現了點點雨滴。車子沒有頂棚,郝海雲隨手從後排車座上拿過一張毯子扔在素問頭上,讓她蓋著。
山路崎嶇險峻,被雨打濕後更加危險,打開了雨刮器,一來一回的雨刷明顯的會擾亂司機對周圍情況的感知。現在也實在無暇他顧,只能專注的盯著前面的路。落後的山區,幾十年來靠當地人自己修建的山路,隨時可能會出現塌方、飛石、路基塌陷等情況。
車子在山道上疾馳,素問隔著密實的雨簾,仔細辨認,依稀仿佛是上次夕把她帶下山的路。那時她滿心掛念著陸錚,沒有用心去認路,現在才覺得懊惱。
素問想起方才在中庭里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事情。他其實早已知道第五發子彈才是實彈,只要他提出先來,那麼無論如何,不會輪到她中彈。他提議繼續這個遊戲的初衷,便是要救她。
可是他不是早就對自己失望至極了嗎?即使在最後一刻,她依然求他放過自己的丈夫。
郝海雲……他到底想把自己帶到哪呢?
素問小心翼翼的揣測,他可是心軟了,見不得她死?
素問扭過頭,在反光鏡里小心翼翼的打量他。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黑亮,一直專心致志,全速的行駛中,終於,在她長久的注視下,微微蹙眉,抬起眼帘。
素問想要避開他的目光,但為時已晚,那一刻,在反光鏡里的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她見過他的殘忍,習慣他的冷漠,窺探過他的傷口,也體會過他的深情和無奈,可是,許久以後,當她人在北京,再回憶起這個人,只覺得在這個雨夜的傍晚,她在飛馳的車子的反光鏡里所看見的才是他真正的容顏,那些眼神,有話未說,那些感情,被折she在反面。
郝海雲駕車飛快而平穩,素問縮在柔軟的毯子下,雨絲細密綿軟,濕漉漉打在發梢上,她頭一歪,就要睡著。
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郝海雲說話,聲音低沉,有暗含的笑意:“說你膽大心細吧,拿槍指著自己的腦袋都不怕,這一會兒又要睡著了,也不問我到底去哪裡,也不管還有沒有危險。”
素問醒過來,依然從反光鏡里看他:“我那不是膽大,我嚇得要哭了。可不做不行,我其實就是一個……”她頓了頓,側臉看著他,修長的手臂露在挽起的袖口外面,因為用力,肌肉線條都繃緊了出來,車上小小的空間裡,是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煙糙味和彈片的硝煙味。
“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她說完,裹緊了毯子,在座椅里一翻身,就睡著了。
夢裡回到十八歲的時候,她還年輕,皮膚不用擦任何保養品就自然像水蜜桃子一樣軟嫩嫩多汁,沒有隨著年齡和懷孕後長出來的淡淡斑點,也沒有日漸斑駁的心。她抱著毛思鄧理各大教室轉著占座,母親從遙遠的C市打電話過來,說下個月和父親一起過來她念書的城市看望她。生活圓滿,別無所求。
她活得像條恣意的魚,在自己的池裡游來游去,沒有別人,任何人也沒有。
晚上上完自修她就抱著課本躺在糙坪旁的長凳上,枕著雙臂打瞌睡,任晚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美夢就這樣一直延續,好像永遠都不會醒來。突然啪嚓一聲,有什麼碎了,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被扔下來,砸在她的身上,砸得她半天爬不起來。
素問猛地睜開眼睛,這樣不知身在何地。背上皆是汗水,打透了自己的T恤衫,她扶著額頭坐正了身體。
沒有滿身是血的男人,只有郝海雲。
他正側頭看著她:“你睡醒了?”
“……”
車子一側,忽然戛一聲停在路邊。郝海雲下了車,從她這一邊把車門打開。
素問不解:“幹什麼?”
“你去開車,我累了。”
“你瘋了嗎?除非你活膩了。”素問驚恐的向身後看,不知她睡了多久,郝海雲敢這麼放肆的停下車來,肯定是徹底的甩開了追兵。
“我確認我活得很好,你——來——開。”他重複,把她往駕駛座上推。
“我都不認識路,也不知道你要去哪……”素問不情不願的繫上安全帶,嘟嘟囔囔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