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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有最純淨的淡綠色眼睛,她的笑容令人著迷,她擁有最多的情郎,可愛她如斯,瑞德最後還是離開了她。
影片播放到她最熟悉的片段,熒幕上的人物嘴唇一張一闔,沒有聲音,只有模糊的形狀。可素問卻清清楚楚的記得,這句台詞是這樣的:
“思嘉,我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不能耐心的拾起一些碎片,把它們粘合在一起,然後對自己說這個修補好了的東西跟新的完全一樣。一樣東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寧願記住它最好時的模樣,而不想把它修補好,然後終生看著那些破碎了的地方。”
最最深愛她的一名男子,也終究下定決心離開了她。
素問感到頭皮上一涼,似乎有一滴液體,滑進了她的發間。
她一震,抬頭看陸錚,這一動,陸錚立刻意識到她醒了,手忙腳亂的鬆開她,似乎急於掩飾什麼。
他的整張臉都隱在光線的陰影處,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清,素問不確定剛才滴落自己發間的濕潤是什麼,只覺得陸錚的聲音里夾著一絲暗啞:“你醒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她咳了聲,不知為何有點尷尬:“不是,在醫院睡得太多了,現在有點睡不著。”
其實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兩個人都融在黑暗裡,偶爾光影一閃,是銀幕上換了場景。
他起身去給她倒了杯熱水,擱在她手裡:“我聽醫院的人說你跑出來了,有點擔心,所以回家來看看,沒想到你真的在這兒。”
她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抱著水杯咕咚咕咚的大口喝水,好半晌才整理好措詞:“婚紗店的人過來送照片,我想這么小的事,就不用麻煩你了……”
“嗯,我看到了。拍得很漂亮。”他接過她喝完的水杯,目光落在橫在地上的相框裡,唇角牽扯出淡淡的弧度。
素問也隨著他一起往相框望去,陸錚把她擁在懷裡,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屏幕里電影已經播到了最後,非常悽美的結局,兩人就這樣靜靜的靠在一起,誰也沒提議把音響打開,仿佛都覺得這份寧靜得來不易。他們相互依偎著,盯著無聲的屏幕,看那畫面偶爾一閃,場景切換,每個人的悲歡喜怒,那麼清楚的展現。
非常悽美的結局。美麗的斯嘉,最終孤身一人,沒有盼到她的愛人。
素問在他肩上轉頭看他,陸錚也回過頭來,於是他們接吻,很絕望很無助的吻,像是要用盡全身的力量,把彼此的味道,銘刻於心。陸錚捧著她的臉頰,細膩的描繪著她的唇,素問也仰起脖,配合著他,把手臂繞到他頸後,抱著他的後腦勺,十指伸進了他柔軟的短髮里。
舌尖輾轉,唇齒難以分離,直到口中嘗到咸澀的味道,她才驚恐似的睜開眼睛,黑暗中,他古井般沉湛深邃的黑眸里盈著一抹晶亮。
她把手往下移動,無意外的在他臉上摸到了涼涼的濕意。
借著電視上的光線,隱隱約約還可以看見他臉上的淚痕。
她認識陸錚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過他哭。印象里,陸錚就一直是冷傲不羈,我行我素的一個人,他開始自己創業以後,在商場更是如魚得水/他應該是意氣奮發的,怎麼會掉眼淚?
聶素問覺得心疼,她長這麼大沒見過男人哭過,又或者說,沒見過和自己親近的男人流淚,可就是這個自己最深愛的男人,平常在外面都不苟言笑沒什麼表情的人,卻在自己面前,流下了眼淚,露出了他人生中最為脆弱的時刻。
聶素問怔怔的,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只是看著他。
陸錚更加痛苦的閉上了眼,一點晶瑩,順著他緊閉的眼角流下來:
“外公去世了……”
“我知道。我在新聞里看到了。”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好像沒有溫度一般。電視裡看追悼會他還沒有這麼難過,恐怕都是對著攝像機在壓抑著,直到這時,才能夠將悲傷釋放出來。
老爺子的死,對他的打擊一定很大吧。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為他做什麼,只是張開手臂,環抱住他的身體。陸錚起初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把下巴抵著她的肩一動不動,後來,他的手慢慢的擁住她,將她緊緊的嵌在身體裡,素問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整個人一直在發抖,雙肩一顫一顫的,也許在哭,可是沒有一點兒聲音。
她不敢動,也不敢發出聲音,只好任他這麼抱著自己。他瘦了很多,肩胛上突起的骨頭都硌疼了她,可他還要將她抱得更緊,更緊,仿佛從此就是一個人。
素問忍著疼,聽他在自己耳邊哽咽著說:“是我害死了外公……”
素問一怔,立刻想到下午蕭溶的話:陸錚為了幫她討回公道,所以才回去找老爺子理論。
如果真的是這樣,害死老爺子的罪魁禍首,是她,而不是陸錚呀。
她一動不敢動,陸錚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神情悲慟,言語顫抖:“你不知道當時的情形……我進去就把門反鎖上了,我只是不想馮湛插手……這麼多年了,他插手我的人生,安排我做這個,做那個,我只是不想他再繼續干涉我的人生……我從來沒想過要他死,一次也沒想過……就在他發病的時候我還在跟他吵,他喘不過氣,我一點兒也沒察覺,直到他在我面前倒下……”
陸錚終於說不下去了,整個人都抖得厲害。那段記憶對他來說,如同噩夢一般,在午夜夢回提醒著他,他是個劊子手。雖然他沒有做殺人犯法的事,可他的兩手仍然沾滿鮮血,那個人,是他的親外公……
素問靜靜的聽著,越聽,心中的驚恐就越擴大一分,真相往往令人不忍碰觸。她倒吸了口冷氣,良久,才深深的說出口:“對不起。”
這一句“對不起”,飽含了她無限的愧疚,然而悲痛中的陸錚並沒有察覺她的異樣,也沒意外她犯了什麼錯需要說“對不起”,這個傻瓜,還在把所有罪責都往自己身上攬。
陸錚靠在她身上,像個孩子,緊緊的閉著眼。那一天的一切,如同電影快閃般,飛快的滑過他眼前。
瑞德衝動質問斯嘉,導致斯嘉羞憤滾落樓梯流產,而那天怒氣沖沖回到陸家的他,又何嘗不是呢?
他只記得自己踹開了書房的門,馮湛怎麼也拉不住他,老爺子手裡的狼毫一頓,一滴墨點就暈在了宣紙上,毀了一張好字。
“你還有心情寫字?”他冷冷的笑,身上散發著濃濃的戾氣。
“小祖宗……”上來說好話的馮湛被他一個擒拿摔了出去,坐在地上哎呦扶著腰,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陸錚已經反手帶上房門,從裡面反鎖了。
陸海博不動聲色的打量著自己越來越“長勁”的外孫,把狼毫懸在筆架上,拎起手裡的字端詳了一會,然後遺憾的揉皺了扔在紙簍里。
陸錚瞧見他這個沉著勁兒,愈發的有力無處使,一腳踹翻了旁邊的黃梨木花架。上頭的達摩蘭花盆應聲倒地,啪嚓碎為幾瓣。
老爺子眼鋒一震。
陸錚是故意的。他知道這株蘭花市值百萬,在市中心一套房子也未必換的來,還是當年老爺子一位流亡台灣的戰友二十年後首度回歸故土時給他帶來的禮物,老爺子一直十分珍視,親自放在書房裡養著,一日都能關心上幾遍。
“你五歲時學寫毛筆字,我就教過你,要戒驕戒躁,運筆要平和穩重,你十四歲就能寫得顏筋柳骨,如今,倒越發沉不住氣了?”
老爺子惋惜的看著那一地碎土,沉痛的教育他。
陸錚嗤笑了聲,“原來您還記得當初您是怎麼拿戒尺逼著我練字的?我從來沒想過學那玩意兒,可你非要我學。您活了這大半輩子,有人逼過您做什麼嗎?你知道那種被人操縱,被人擺布的滋味嗎?”
“混帳!我讓你學字是為了磨練你的心性,難道還是要害你不成?”老爺子的臉色發白,語氣也失了穩重。
“那你操縱我的婚姻,害死我的孩子又為了什麼呢?”陸錚不依不饒,昂著臉與他反駁,“素素和孩子是無辜的。她只是愛我,有什麼錯?您要打要罵衝著我來,犯得著針對一女孩子?您當年上戰場還背過三項紀律八大注意呢,毛主席教導過您欺負婦孺?”
陸子鳴終於失控,就這樣對著老太太吼起來:“你們一個二個都說那是我兒子,我的種,我自己心裡能沒數嗎?別弄張紙來就想糊弄我,就算真的是,那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們替我做決定!”
“你……你……”老爺子氣得雙肩直抖,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硬是半天你不出一個下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