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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恢弘的大自然面前。
也許,我們唯一不曾灰飛煙滅的,只剩下那一顆心。
那一刻沒有任何偽裝,不曾被任何世俗所侵染的心。
愛著你的,心。
素問貼著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緩慢平穩,一下一下,咚,咚,她覺得熱淚盈眶。
“我們……會死嗎?”
“不會。”
他答得肯定。
她哭得更厲害了。
為什麼要這麼煞風景呢?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眼淚完全止不住,一邊笑,一邊從臉龐上滾滾而落,噙著笑的嘴角掛滿晶瑩,她淚流滿面,卻不覺得一絲悲傷。
只是,想流淚。
無論以後還會發生什麼。
無論他們還會不會在一起。
這個男人,再無人可取代。
因為記憶是永不會改變的,發生過的,便會成為永恆。
陸錚,會成為她生命里的永恆。
……
……
……
在哭得昏昏鈍鈍,不知是凍僵了還是睡著了的境地里,一輛過路的卡車慢悠悠的向他們駛來。
下山後,他們被送到山腳的一處衛生所。山腳下居民少,鎮子裡也不過稀少的幾處人家。蓋了一半的房子露出殘垣斷瓦,一路蕭索的味道。
衛生員看過兩位“車禍遇難者”的傷情,進行了簡單的診斷,聶素問沒什麼大問題,只是凍著了,要回回暖恢復一陣。陸錚的腳就嚴重一點,在脫掉軍靴的時候,整個襪子都已經被血污粘在了皮膚上,不太好處理。
醫生拿剪子沿邊線剪開襪子,最後取下來的時候,還是粘連到皮肉,素問在一旁看得直吸冷氣——非常深的傷口,觸目驚心。
可是,一整晚,他沒有說過一句“疼”,甚至不曾皺眉。
換作她,大概早已痛得昏厥過去。
他總是隱忍,無論是感情還是生活,那日出之際從他臉上消除的迷霧,大概也是一瞬錯覺而已。
不,只要她曾看過那一瞬,也就夠了。
聶素問裹著棉被,蹲在一旁,看醫生為陸錚消毒,包紮,看著他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表情卻始終不露半點痛感,她自己倒先疼了起來。
她身上倒是神奇得很,一點傷痕都沒有,連擦傷都沒有。
連醫生都嘖嘖稱奇。
她明白是怎麼回事,翻身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護著她,根本不給她一絲受傷的機會。
等簡單的處理完,衛生所給兩人拿來簡單的食物和水,電爐子烤著,漸漸的從凍僵的狀態中回暖過來。
他們在山下又滯留了半天,午飯自然也是在小鎮子裡吃的。沒有正經的餐館,當地人似乎也不愛放作料,菜里有股很原始的豬油味,素問沒什麼胃口,扒拉扒拉兩口就不願再動筷子了。
“算了,別吃了,喝點水。”陸錚遞給她一杯開水。
素問接過杯子,卻發現陸錚不曾放手,反而定定的瞧著她,出神了一般。
素問滿心奇怪,又用了點力,他霍的一下鬆手了。
陸錚的眼睛裡,重新彌著一層霧,很濃很濃的霧,宛如瘴氣層層的叢林,渾濁而危險,盛滿了聶素問不曾注意到的疼痛與哀傷。
接過杯子,素問猛灌了幾口,才把嘴裡那股豬油味涮掉了,長長的吐出一口。
然後她仰起臉,笑吟吟的看著陸錚。
她的眼睛發亮,燦若星子,刺痛著他。
那最後的,燦爛的,笑顏。
……
……
……
下午當地的村民找到他們,告訴他們若是回拉薩,這裡每天有一趟車,正好可以趕上。
兩人都悻悻的出了口氣,終於可以回去了,又隱隱覺得惋惜,這麼快就要回去了。
陸錚去買了票,兩個人在一起的,座位也是相連的。因為一天才一班,所以車上人也不少,座位幾乎都坐滿了。
離發車還有段時間,素問原本是來轉山,隨身背包里還帶著相機。在衛生所里她就檢查過了,相機完好,沒被摔壞。正好有這難得的時間,她就在山腳下隨處走走,留下這些珍貴的照片。
這一趟的旅途,倒不算無功而返。
回頭,陸錚在車上叫她,眨眨眼,她忽然抬起相機,手裡快門一按,就拍下了他最不設防的樣子。
回到車上,陸錚的樣子似含懊惱,大約是惱她偷拍。素問也不解釋,歡快的坐在他旁邊。雖然她沒有拜成神山,還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不過,她的願望,似乎已達成了。
發車後素問就開始歪著頭打盹,車路顛簸,她有點不舒服,也許是昨夜受涼了,撐著額頭皺著眉。陸錚還是很安靜的陪著她,時不時給她蓋蓋毯子,通過大巴過道時,他幾乎是環抱著她,把她護在自己身前的,唯恐被車內支棱出來的扁擔或者包裝袋給絆倒劃到了。
等素問重新坐好,坐在過道另一側的大嬸笑著對她說:“你老公可真細心。”
雖然帶著濃重的方言,但仔細聽,還是能聽懂。
素問扭頭看了眼陸錚,然後,她很坦然的笑道:“不是老公。”
“男朋友?”大嬸問。
素問想了想:“是……老朋友。”
“哦……”大嬸恍然大悟,不再說什麼,只是笑,一副“我了解”的表情,八成是小年輕害臊,在一起好多年了,還沒捅破那層窗戶紙。現在長得好看的孩子啊,臉皮都薄。
素問知她誤會了,也不多解釋。她回味著自己剛才的回答,漸漸的,也變得安寧了起來。
她也以為她和陸錚會成為夫妻,沒想到最後,是老友。
他既然不要自己了,那麼至少,朋友總還做得的吧。
這樣倒也能解釋他為何還百般的呵護照顧自己,就算是……朋友情義吧。
陸錚似乎才注意到她們之間的聊天,他也轉過頭來看了看那位大嬸,大嬸笑眯眯的打量他,陸錚沖她微微點了點頭。
骨子裡的好教養,禮貌而客氣。
大嬸更加開心。
“小伙子挺好,挺好。”大嬸扭頭沖素問眨眼,意思她要抓緊。
素問抿著嘴笑。
巴士里,有一家三口一起出行的,有跟他們一樣的小情侶或小夫妻,個別的觀光客,但大部分都是當地居民。他們偏著頭,三三兩兩的交談著,時而無聊的嘆息,時而小聲嘀咕,時而開懷大笑。
別人的生活狀態,她看著,卻覺得幸福。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幸福。
曾幾何時,她的人生理想,也不過是這樣:跟著老公,牽著孩子,拎著禮物,走親訪友,一年復一年,孩子長大了,結婚了,走了,她和陸錚躺在搖椅里,等著下一輩再牽著孩子,拎著禮物,來拜會自己。
人生就這樣慢慢的走到了頭。
就算她現在日進斗金,努力拼搏的成了萬眾矚目的明星,也不過是為著下半輩子能過上這樣平和的日子。
她一手抓著名,一手抓著利,最初的目標,卻離自己越來越遠。海市蜃樓一般。
不過很奇怪,這一次,聶素問心中已無遺憾。
她很平靜。
車開出了一截,在盤旋的山路上,她又想到了昨晚他們坐在顛簸的大卡車裡,彼此沉默以對的場景。
又是一個急轉彎後,聶素問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不經意間,被身側的人,握在了手心。
他手心的溫暖,讓素問轉過頭去。
陸錚好像從一開始就在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專注而思索的目光。
他自然也注意到她的怔神,與搖擺不定。
素問笑了笑,收回目光。
她把手慢慢的,從陸錚的手心裡,抽了出來。
緩慢,但是堅定。
異常堅定。
陸錚只覺得手中的溫軟一空。
從窗fèng里滲進的冷風,在他的指fèng間隙里穿插而過。
他疑慮的看著她。
素問搖搖頭,微笑著對他說:“我很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即使你說你已經不愛我,但是你仍然用盡了生命在保護我。在西藏發生的一切,我會珍惜,會一直放在記憶力好好保存著。這段路,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同行了。以後的路,我一個人……會很好。你真的……不必再擔心我了。”
這一段話,她說得哽咽。
陸錚沒有作聲,仍然凝望著她。
似乎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點兒蛛絲馬跡。
“我不會再問你為什麼要離開我,也許我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你的決定,你的苦衷,你的理由,我都不會再問。真的,對我來說,有昨晚就夠了。”
她仍然堅持笑著,含淚的目光里,從未如此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