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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正如肅修言所說,他沒有必要說出這麼容易戳穿的謊言,來抹黑自己“已經去世”的哥哥。
林眉想著,就沒有去廚房,而是走過去坐在肅修然身邊,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回來之前,接到了一個電話。”
肅修然還是帶著淡笑看著她走到自己身邊,他能看出來林眉有些心事,所以靜待她吐出真言。
林眉猶豫了片刻,還是說:“是你弟弟打來的。”
肅修然唇邊的笑容還是沒有什麼變化,林眉卻從他的目光中撲捉到了一絲稍縱即逝的黯然,他仍是溫和地笑了笑:“修言嗎?”
他甚至沒有問林眉,肅修言對她說了些什麼,好像弟弟會對他作何評價,他心中早已知曉,也沒必要詢問。
林眉還是不忍心看他傷心,忙握住了他的手說:“不管他說了什麼,我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斷,你是怎樣的人,我願意用我自己的感性和理智去發現。”
肅修然對她笑了笑,他也反握住她的手,安撫一般說:“我知道的,我也相信你。”
林眉看了看他,還是忍不住俯身過去,抱住他的身體,將頭靠在他的胸口上輕聲說:“修然,無論你的過去如何,我看到的,也只是現在的你……你已經足夠好了。”
她懶難得說這麼感性的話,肅修然也抱住她的肩膀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聲音輕柔:“謝謝你。”
當林眉吃過飯上樓去洗澡,肅修然還是打通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對面傳來的低沉聲音仍舊帶著面對他時一貫的冰冷和譏誚:“我親愛的哥哥,我只是給你可愛的小女朋友打了個電話而已,你已經坐不住了?”
肅修然沉默了一陣,才放輕了聲音:“修言,我知道你還恨著我,但林眉是局外人,我希望你不要打擾到她。”
話筒那端果然傳來肅修言抑制不住的笑聲,他邊笑邊冷冷地說:“是嗎?那麼靜悅呢?靜悅不也是局外人嗎?為什麼同樣是局外人的靜悅需要承受你這樣冷酷的混蛋的惡意,而你愛上的女人,卻要被好好保護起來,不承受一點風雨?你不覺得這不公平嗎?我親愛的哥哥。”
在他冰冷的話語裡,肅修然不由輕閉了閉眼睛,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提起這個話題,可所謂關心則亂,假如他避而不談,他就真的不知道肅修言的憤恨究竟有多深,而他又準不準備去傷害林眉。
等待著肅修言說完,他還是執拗在那個話題上,沉靜地對他說:“修言,你本質上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我不希望你犯下錯誤。”
對面沉默了一陣,了解弟弟的肅修然知道他大概是把肅修言噎住了,而後他就如願以償地聽到肅修言冷笑著說:“謝謝你的誇獎,我的哥哥,你放心,對於林眉,我只是好意提醒她遠離你,我還不至於讓我自己變成像你一樣的混帳。”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肅修然暗暗鬆了口氣,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肅修言卻微頓了片刻,又用冰冷的語調說:“哥哥,感謝你最近的動靜讓我回憶起了當年的一切,然後也讓我發現,無論過去多久,我對你的仇恨也絲毫沒有減退。”
他壓低了聲音,輕飄飄卻又帶著刻骨的鄙薄說:“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覺得……你為什麼要活過來呢?為什麼不去死?”
他說完,沒有半秒鐘停頓,不給肅修然任何反應的時間,就切斷了通話。
肅修然隔了一陣,才取出已經毫無聲響的耳機,將屏幕黑下來的手機輕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他就那樣在沙發上坐了很久,直到收拾完畢的林眉從樓上下來,看到他的身影后,湊過來從背後抱住他,帶著笑意說:“你在想什麼啊?這麼出神?”
他轉過頭對她笑了笑,唇邊還是一片柔和:“沒什麼,偶爾發呆。”
林眉在他唇邊輕吻了下,笑著說:“原來大神也有發呆的時候,我今天真是見了上帝了。”
肅修然只是對她微笑,沒有再多說什麼,抬手揉了揉她還微濕的頭髮。
林眉很懂事,她從不曾過多的刺探他的過去,不問他緣何會頂著“已死”的身份隱姓埋名,問他為什麼會和家人很少聯繫。
他甚至猜到她會站在自己這一邊,替他腦補一出豪門爭權的大戲,把他想像成無辜又善良的受害者。
畢竟她看到的只是現在的他,看到的是這個歷經了變故,看透了人生許多百態的他,而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他。
人往往並不是越年輕的時候越善良可親,相反很多人在年紀尚輕的時候並不能認識到生活中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所以不免過度的冰冷堅硬。
當年的他也並不能免俗……尤其是作為家族王國的繼承者被培養起來,父親的教育本就要求他摒棄許多“多餘”的感情。
他的父親肅道林,在許多人眼裡是個冷酷無情的統治者,在他眼中卻是個嚴師益友。
他們兄弟二人年紀相差並不多,幼時也曾像其他家庭的兄弟一樣,時常在一起玩鬧嬉耍。
父親更重視身為長子的自己,從十幾歲開始,就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弟弟卻更多的和天性溫柔善感的母親在一起。
久而久之,他們兄弟之間就產生了許多距離和隔閡,甚至連母親,也和他保持了禮貌又疏遠的距離。
那一年他才剛剛開始正式接管集團的事務,正值盛年的父親卻突然病倒,既要憂心父親的病情,又要在他離開時撐起企業,穩定人心。
他記得自己就是在那時候,在公司的高層會議上沒有忍耐住咳了血。
那時周圍驚訝詫異的目光他還記得,一個在這種時刻不能以健康強勢的形象出現的繼承人,勢必是會被懷疑——高層開始人心惶惶,他們害怕父親去世後,這個新的領導者也會步其後塵。
不知是誰把這個消息泄露了出去,還附帶上了偷拍的照片,於是外界的質疑聲不斷出現,甚至造成了神越股價的暴跌。
而那一年母親只知道日夜守在父親的病床前默默流眼淚,正在讀大學的弟弟卻在告訴家人,他愛上了高自己一個年級的學姐,想要和她一起去國外。
他還提出來要退學,因為那個學姐馬上就要去國外,而他如果等大學畢業後再申請學校,就要被迫和她分開一年,不如乾脆退學去申請國外的本科。
他知道弟弟並不是那種不懂事的二世祖,事實上弟弟學業良好、沒有任何惡習,性格外向、熱情開朗,是一個幾乎能博得所有人好感的青年。
他也試圖從焦頭爛額的事務中抽出時間來和弟弟談話,告訴他退學是不理智的行為,如果相愛,哪怕分隔兩地也不會影響感情,更何況父親病重,他不能離開。
然而被母親保護過頭的弟弟卻太過天真,他以為父親的病情馬上就會好轉,而戀人在那個年紀的他看來是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的存在。
他沒辦法和弟弟講通,又分不出過多的精力來處理這件事,於是他用了最粗暴簡單的方法:告訴下屬去勸說那個女孩,如果必要,可以讓她的留學計劃被迫擱置。
他當時的助理是父親那個年代遺留下來的得力人手,忠誠又高效地執行了他的吩咐,很快那個弟弟的戀人,叫做“靜悅”的女孩子,就被告發盜竊公共財物,不但被起訴罰款,還在畢業前夕被學校開除,國外的學校也拒絕她入學。
他沒有過多的關注這件在當時的他看來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進展,他獲知這件事的後果,已經是從憤怒的弟弟嘴裡。
那時弟弟的戀人,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已經因為受不了突如其來的打擊和屈辱,選擇從學校的教學樓頂跳樓身亡。
她死前留下的遺書中,有一句話,是對肅修言說的:我並不知道愛上你的代價如此之大,我後悔認識了你。
☆、第43章
面對悲憤到幾乎崩潰的弟弟,他是震驚的,他未曾想過自己的一句吩咐,竟會引發如此慘痛的結果。
然而這時他能去責怪誰?責怪那個忠實完成了他下達的命令的下屬?還是責怪執行的人用了太過分的手段?
那是他第一次覺察到自己尚且不能完全駕馭這份繼承自家族的權力,也是第一次對於現實產生了無力感。
此前哪怕股價失控、集團內亂,哪怕父親病情日益沉重,哪怕他自己的身體也開始漸漸不堪重荷……都不曾讓他感受到這種無力。
他被打造成了一個強大而冰冷的存在,正是因為這種特質,才讓他在二十多歲就能擔當大任,卻不曾有人告訴過他,剛極易折,太過銳利,終究會害人害己。
然而即使震驚錯愕、追悔莫及,在當時的他來說,卻實在沒有過多的時間和精力再分給傷心欲絕的弟弟。
他對弟弟道謙,卻被認為是裝腔作勢,他對他保證一定會給他一個說法,也讓人著力從各方面照顧那個死去女孩的父母親人,卻被認為是假仁假義。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身上像在一夜之間長滿了銳刺的弟弟,而且這些銳刺還單單指向了他。
在其他人面前,除了有些消沉之外,弟弟還是那個熱情向上的青年,他甚至用更多的時間陪在父親的病床前,想盡辦法逗已經時常會陷入昏迷的父親開心。
他那時略覺欣慰,假如弟弟的恨發泄在他身上後,可以讓他好受一些,那也未嘗不可。他也感謝弟弟,能代替分身乏術的他,讓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享受到天倫之樂。
他清楚的記得,在那件事之後不到兩個月,病重的父親就去世了。
從肝癌進入晚期到去世,父親堅持了半年,在同類病症中已經不算太短,但他卻不過五十多歲,稱得上英年早逝。
緊跟著父親的去世,留下來的是遺產和股份的交接,以及喪事的操辦。
他撐過了最黑暗難熬的那段時光,卻在一切都步入正軌漸漸好轉的時候,昏倒在了深夜回家的車上。
那時他的身體其實已經發出過多次警告,反覆的咯血,胸口時常的絞痛,以及數次短暫的昏厥,他全都強迫自己忽略。
事後想起,他常常會帶著譴責的目光去看待那時的自己,人年輕時總愛以為自己是孤膽英雄,走在滿是荊棘的路上幻想自己必將戰勝一切。
可他哪裡是英雄?他只是一個連自己都沒有辦法照顧好的普通人,直到孤獨地倒下,被送入手術室輾轉在生死邊緣,才徹底體會到自己的渺小。
他接受了手術,在重症監護室足足躺了兩周才徹底清醒。
在瀕臨死亡的關頭,他一直命令自己堅持下去,不能就此拋下母親和弟弟,他們才剛剛承受過父親去世的痛苦,不需要再埋葬另一個親人。